七八尺长的泼墨山水,云嶂雾湿,气象万千;其余三面,则挂着几幅山水、人物立轴。一幅石恪的《竹林七贤图》,格调高古,形神俱足,最叫人心动。其余桌椅板凳,也都古朴简洁。安石点头想道:“没有这一番情怀,如何能道出‘一声长叹,古今几个贤哲’的话!”
一盏茶喝下,还不见家里其他人出来,安石禁不住纳闷,便开口问道:“敢问老爹,逢源先生不在,是否可以拜见一下先生的尊长?”
谁知一句话竟问得老爹声咽泪下,哽咽道:“老主人若还健在,小老儿早就请出来相见了。可怜逢源不到五岁,老主人与老主母就双双辞世了!”
安石没想到会是这样,抱歉说:“下官不知道,还请老爹原谅!”
老爹也破涕为笑:“哪里的话!也是小老儿一时忘情,失礼了!其实,老主人与老主母辞世都十几年了,是在郑州管城县主簿任上没的。曾祖与祖上,也都曾经为官一方,少爷还没出生就辞世了。”
原来逢源竟是这样孤持自立,越发难得了!安石自己也是十七岁父亲就辞世了,不由得又勾起一脉同病相怜的情愫,对逢源由钦敬又多了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不禁由衷地赞叹道:“这么说来,逢源先生更值得钦敬了!您老人家忠心一片,将少主人侍候成人,也是难得的高风亮节,同样令人钦敬!”
老爹赧然一笑:“老仆不过做些应份的事情而已,哪里谈得上别的!说到我们少爷,不怕孤寒,奋发有为,那真是叫人敬重。王家有他这个后人,也不枉数代积德了!”说到动情处,老人又泪眼花花了。
当天,安石与氓儿在逢源家吃了顿便饭,丢下名刺,就坐船回城了。王老爹一直将他主仆二人送上船,看着开了,直到不见踪影,才转身回了家。
安石做的是签书判官,负责州里的文字事宜,这对于他实在不算什么。官事、家事之外,他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只要是书,能够找到,他就没有不读的。诸子百家自不必说,就是三教九流,甚至包括《难经》、《素问》、《本草》这些专门的医书,也全都读遍了。再有空当,就是百事问了:士、工、农、商各行各业的事要问,就连女红针黹,他也没忘了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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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二十回(5)
正经事情之外,又无书不读,无事不问,人自然连天带夜忙得像只陀螺。有时夜熬深了,第二天上班难免就有些匆促,眼睛也红红的带着血丝。一次两次,人还不大注意。次数一多,也就难免让人怀疑了。他打听琼花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也有人亲眼见他去了琼花的豆蔻楼。下乡及满城疯跑、疯忙,也是有目共睹的。一个年轻的官人,这么折腾,不为风花雪月,还能为什么呢?
韩琦原先就有些疑心,自然更搁不得闲话了,未免有些可惜:“好好的一个青年,入了这一道,太可惜!你们见了,也劝劝。我瞅着他像是个有些作为的。”
隔天见了安石,韩琦自己也直言劝开了:“安石,年轻人有些花心,可以理解,人人都这么过来的。只是,还是检点些好。趁着年轻,多读点书,多经历些事情。人生苦短,眨眼就入了中年老年!朝廷的事情,你们年轻人担子不轻哪!”
安石只是守礼一笑,感谢道:“大人教训的是,卑职一定在意。”
明明是误解,他为什么认了,不作解释?他有他的道理:小事一桩,何必婆婆妈妈去计较。况且,既然人家这么说,就是起了疑心。既起了疑心,就不只是解释能了事的了,而且会越描越黑。时间长了,总会水落石出。就是水不落石不出,也无所谓。只要行得稳,坐得正,问心无愧,毁誉荣辱原本不值得一谈。
既是这样,能明白他的就少了,韩琦也是多年之后,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安石自己呢,除了上班尽可能准时,其余当然还是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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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二十一回(1)
来者可追漫寻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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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石与氓儿,后来又拜访过王逢源一次,虽仍没见着,这一次却另有收获。原来,逢源已经去了常州,给家里来了信。王老爹知道地址,即打发专人将安石来访的事报告了他。他叮嘱来人:“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还得个把月才能回去。如果王签判再来,你们将我的几本著作送给他指教,说我一回扬州就去给他道歉。书都在书房箱子里,用白绫包着,老爹知道的。”还写了一封信,让他设法送给安石。安石虽没见到本人,却得了实信,又带回一包著作,高兴得什么似的。
回到家里打开包袱一看,一共是五部著作:一部《论语疏义》,一部《孟子疏义》,一部《商君书笺释》,一部《思远堂诗草》,最后一部是《易经解读》。安石夜以继日,很快就全都读了一遍。
汉唐以来,注疏孔、孟,都只重句逗诠释,叠床架屋,细烦琐屑。逢源却别开生面,着眼于经义的阐释,志在宏扬先圣的微言大义,与安石先前读过的江西刘敞的著作,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正是安石所推崇提倡的一种治经方法,自然先就得了个碰头彩,有了心心相印的情好。
安石无书不读,《商君书》当然早就读过。他受的是儒家的正统教育,尽管通达,并不因人废言,可对商鞅、韩非的学说,还是有些敬而远之。逢源却不一样,直言不讳地推崇商鞅。甚至说,当今天下,积贫积弱,唯有耕战才能治标治本。这话对于安石,真是石破天惊!细想,也未尝没有一点道理?耕而富,战而强,积贫积弱不就可以彻底改观了吗?当然,那个时候苛法愚民的措施,如今是绝对行不通的。
还有一点,也引起了安石的思考。
在逢源那儿,孔、孟学说的阐释与推崇商鞅,一点也不冲突,各行其是。再一细看,才发现,并不是不冲突,而是原本就毫不相干。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它们的内容而言,原本是互相对立、难以共存的。商鞅明目张胆地将诗、书、礼、乐、仁、义、修善、孝悌、诚信、贞廉等,当作祸国殃民的“六虱”来攻击,逢源不可能视而不见。可为什么它们竟相安无事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这几本著作写于不同时期,逢源的思想前后有些变化,且每一时期有他的思考重心。安石的思索,并没有到此为止。这种纯粹形式上的统一与共存,让他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也许,孔、孟先圣的学说,与商鞅的法家思想,在某一点上有它们的契合点?尤其是在体用的关联上,能不能有所联结呢?现实的政治生活中,商鞅思想的融入与运用,早已是一件公开的秘密了。不过,这一想法只是偶一闪现而已,也多少有些朦胧,并没有深入展开,根本没有这里所说的明晰具体。此后,安石似乎也没有再认真回到这个题目上来。但沉入潜意识的东西,却能持久发生影响,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思考的方向,并非不可思议。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多少能够明了安石以后的思想历程了。
安石自己钻研过《易》,还写过一部《易解》。但他对于《易》,始终有一种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的感觉,对自己的解读总不那么自信。以一个行家的眼光来读逢源的《易经解读》,自然别有一番情趣。而逢源《易经解读》最奇特的地方在于:书后附了六十六首《读易绝句》。除开头结尾的《引》、《煞》两首之外,每卦一首,或隐括卦意,或抒发感想,或借题发挥,真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引》写道:
三皇五帝到于今,说尽三才是此经。仰止高山穷碧落,韦编三绝始为零。
《煞》则写道:
读罢图文自掩扉,所思不见泪沾衣。由来解道里中手,只索书空向落晖!
《乾卦第一》写道:
风云水火气相联,众口汹汹道九乾。一意如能为百姓,藏飞潜用不关天。
下面各卦,也都无不叫安石爱不释手。他的诗稿也都耐读,只是多少有些忧郁,让人揪心。
读完逢源的所有著作,安石越发想见逢源了!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逢源自己到扬州城来看他了。
逢源头上戴一顶玉冠,长方脸形,多少有些瘦削苍白;长眉凤眼,顾盼生风,只是时不时地夹着些阴郁;穿着一件纯白长衫,更将身子衬得挺拔修长,真正是一种玉树临风的风采。
安石一见,就大步迎了上去,叉手说道:“逢源先生,与我想得一模一样!”
逢源打量着安石,见他气度沉稳坚毅,恢宏豁达,更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叫人肃然起敬,一面回礼,也情不自禁地说道:“安石仁兄,果然不出我所料!”
第一次见面,两个人竟都说出这样的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连他们自己好像也都有些惊讶,但略一迟疑之后,两个人又都哈哈大笑了。或许,这该是他们唯一能有,也唯一该有的会见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