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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部分(第1页)

契丹与大宋,不是经常有使节互相来往吗?每次使者到了对方边境,主人一方都要派人迎接,回去时再送出边境。这负责接送的,就叫做接送使者。安石做知制诰不久,就做了一回伴送使者,一直将契丹使者送到雄州白沟边境上。一路所见所闻,无限感慨,自然又要想到变法图强。伴使回来,仁宗要在垂拱殿召见他。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上殿单独面见皇上,能不抓住机会吗?他将《万言书》的主要思想缩成一个劄子,揣在了怀里。仁宗的召见,只是例行公事,并没有垂询多少东西。几句话之后,他就献了劄子下殿了。可他心里仍觉着满足:毕竟亲手将劄子递给皇上了!《万言书》即使没读,这几百字的短短劄子,皇上总是要读的!

又是一个泥牛入海。

安石的心情,更为痛切郁闷了。

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又给仁宗皇帝上了一本,话题自然也更沉重了。奏折一开头,他就猛敲警钟:长久执政的皇帝,只要没有心忧天下的至诚恻怛之心,即使睿智英武,没有暴政酷刑,也一样会弄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晋武帝司马炎、梁武帝萧衍、唐明皇李隆基等三个人,就是现成的例子:他们都算得上是明智有功之主,都在位几十年,天下似乎也都没有什么事情;又全都一样忘乎所以,以为天下真的歌舞升平,江山真的金汤永固,一味因循苟且,得过且过。好梦还没做完呢,天下已经大乱,宗庙毁辱,膏血涂野,连自己的性命也差点儿搭进去了!总以为不至如此,却偏偏或然沦到这个地步,最是触目惊心!

为什么没有至诚恻怛的忧虑之心,就会弄到这种地步呢?这是因为,天下是至大之器,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众建贤才,不足以保守。而没有了至诚恻怛的忧虑之心,就不能询考贤才,讲究法度。一个社会,不用贤才,不修法度,只知道苟且时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时间长了,能不出乱子吗?以古论今,皇上谦恭节俭,聪明睿智,仁民爱物,长久享国在位,也正是到了以晋、梁、唐这三个皇帝为鉴,至诚恻怛心忧天下的关键时刻。

这可不是虚言枉论,那危险是实实在在的。且看朝廷职位,不能说得了贤才;政事施为呢,不能说已合法度。放眼内外,官乱于上,民贫于下;风俗日渐浅薄,财力日益穷困。这是何等的危险!而陛下高居深宫,却没有一点讲究考校、以求变革的意思!一想到这个,怎能不叫人心急如焚,扼腕浩叹!

从来因循苟且,犹豫无为,只能侥幸一时,决不能旷日持久。以古准今,天下安危治乱,仍然大有可为。只要充分认识问题严重,从现在起就有所作为,大明法度,广揽贤才,前途仍旧无限光明。有为,莫甚于今天。过了今天,则连懊悔都怕来不及了!

安石说的三个皇帝,司马炎在位二十七年,死后不久宗室就造反,有了“八王之乱”,西晋王朝从此一蹶不振;萧衍执政四十八年,还在台上就有了侯景之乱,子孙争位,梁朝很快就完了;李隆基当了四十六年皇帝,弄了个安史之乱,躲到四川,连个宠幸的妃子杨玉环都没保住,生生被兵将们在马嵬坡勒死了,大唐朝也从此盛极而衰。史实确凿,血肉横飞,惊心动魄。整篇奏折,理更清楚,话更痛切,可照旧石沉大海,连个水泡儿也没溅起!

怎么会一点儿反响也没有呢?安石指陈时弊的话,什么朝廷没得贤才,政事不合法度,官乱于上,等等,不是说得相当刺激吗?刺激不假,可都是泛指,朝廷大佬犯不着对号入座,找他理论。要是这种泛泛而论的话他们都要认真计较,他们那位子就一天也坐不住了。这既犯不着理论,因循了几十年的大政方针,更不是一招一式所能触动的了!安石的上书要不再次石沉大海,还能怎样呢?

下面一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宋承唐制,皇帝的诏令文书等都是由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执掌的。翰林学士专管免罪的赦书、降恩的德音、分封皇亲等的册文、发布大事(诸如大政方针、大赏罚、大除授等)的制书与制诰等;中书舍人,则一般只管朝廷百官的封拜事宜。前者称为“内制”,后者称为“外制”。不是翰林学士的知制诰,通常就是中书舍人。安石还不是翰林学士,自然只能主管有关百官封拜的文字。虽不过是皇上的高级文秘,但身为近臣,也有顾问参谋的权利与义务,至少不完全是个文字机器。朝廷的旨意清楚不清楚,正确不正确,知制诰至少可以问一问,抑或略作改动;实在荒谬,还可以封还词头,拒绝草诏。这种不成文的习惯权利与义务,实际上是预设的一道防线,虽然极其脆弱,至少可以多少起一点制约校正作用。朝廷与任官者本人,往往都心照不宣,各自守护着各自的疆域,既不剥夺,也不僭越,都遵守规则,这游戏才能正常进行哪!

可有一天,中书突然传来一个诏令,说是从今往后,中书舍人只能奉命行事,照章转录,再不准申请改动任何文字。几个中书舍人一接到敕命,当时就炸锅了。因为激愤,说什么的都有,可临到要上书较劲,谁都不伸头了。中书现在是韩琦为首相,也只有他才有胆识魄力,敢破坏习惯,另搞一套。要较劲,就是直接与他对着干。这,不仔细掂量行吗?

。。

大宋遗事 第四十四回(2)

安石没有说话,却直接上书皇上。

第一本不行,又上了一本。

话也直截了当,决不转弯抹角:这是执政大臣要为自己为所欲为大开方便之门。否则,决不会这样立法。

对于朝廷的充耳不闻,安石也动了真脾气,一条一条认真清算起来。不外乎三种可能:一是,皇上以为朝廷的敕命正确,不必改;二是,知道不对,但条例为执政大臣所建,不好改;第三,皇上未置可否,执政大臣坚持己见,不肯改。这三条,无论哪一条都不能成立。考察历代与本朝典籍,从来没有治世政治,像这样闭塞近臣言路,害怕他们发言的!知道不对,仅仅因为事出执政大臣就不改,是泯灭义理是非,一味顺从大臣。皇上没有意见,而听任执政大臣为所欲为,是人主失权,政出私门。不是全无道理,大家又何至于一再喋喋不休呢!

顺着这条思路,安石渐渐又推广开去,公开说出他一向挥之不去的隐忧。近几年来,皇上将天下大事全都交给七八个大臣,举国上下也都以为从此可以积弊尽除,臻于大治,事实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一帮大臣,有强有弱。弱者,只知道持禄保位,讨好谏官、御史,做梦也不敢得罪他们,为陛下守法办事;强者则又太强,完全颠倒过来。他们挟圣旨造法令,不管义理是非,为所欲为,天下就没他们不敢干的事情,而谏官、御史看到他们,则像老鼠见猫,连大气也不敢透,哪里还敢说三道四!对这两种人,皇上都是不管不问,放手让他们各行其道。照这样下去,时间一长,不出乱子反倒怪了。从来致乱,并不都因为君臣大奸大恶。只要没有至诚恻怛的求治之心,不能审择利害,早辨是非,不改小过,不为小善,喜谀拒谏,最后都会积小错而成大恶,失尽民心,酿成大乱。酿乱于不知不觉之中,这才是最可怕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退路。安石最后提出两种选择:要么收回成命,仍旧维持游戏规则,保留中书舍人的那么一点可怜的权力;否则,自己谤讪朝政,罪责难逃,应当严加贬斥。究竟如何,专等朝廷定夺。

安石既然一扫帚扫倒了所有的中枢大臣,连曾公亮、欧阳修他们也在劫难逃,中枢震动,是不是保留中书舍人的些许权力,已经不重要了。

两个首席大臣富弼、韩琦,首当其冲。而且,只要稍微了解一点朝政的人,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安石所谓弱者,指的正是富弼;而那强者,即是韩琦。

当年庞籍,不就曾指责富弼除了做好好先生以市私恩,别的什么都不做吗?有个汪辅之参加制科考试,被御史攻了一下,什么也没捞着,更直截了当,写信骂他身为宰相,只知道奉行台谏的风旨,天下还能有什么指望!可既是弱者,不愿多事,即使胸里不痛快,大半也就忍了,不过苦苦一笑而已。富弼心里多了一种认识,第一次知道王安石还有这么金刚怒目的一面,认起真来,丝毫不留情面,自然也是一种收获。

韩琦就不一样了。他一向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没做之前,早就准备有人骂他了。只是,这话由自己一向颇为看好的王介甫说出来,他多少有些吃惊,不由得又想起第一次看见介甫的直觉印象,更觉着一种逼人的压抑。但很快就摇头一笑,从压抑中摆脱出来了:“说得容易!软又嫌弱,硬又嫌强?到你上了台,再做着看吧!”

曾公亮也是看好安石的人之一,他是个温厚长者。骂到自己头上虽然叫他难堪,却心悦诚服。“不能不承认人家介甫骂得对!光靠我们,要想大治,移风易俗,真是不行哪!”他对欧阳修说。

欧阳修比他更激烈:“不错。不是介甫,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样骂到点子上,能有这样的气魄胆识一脚踏倒所有的中枢大臣!要真正刷新政治,怕也只有介甫了!”

曾巩前两年不是已经中了进士吗?做过一任外官之后,已回到京城在史馆任职,与安石朝夕相处。他更多的则是担心,埋怨介甫说:“你这事做得太孟浪!是非且不论,目下几个中枢大臣对你我可都有知遇之恩,怎么能不管不顾,指着鼻子骂他们呢!你就一点不怕得罪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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