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了一阵才开始说话,张安默说,老同学,真是没想到,会把你发配到我们这种地方,本来早就应该来看你了,但是考虑到方方面面的问题,就没有来,老同学,你得原谅我,我毕竟是有家有室的人,你现在还是这么一个身份,我来看一次你,就会给我自己和我的家庭多增加一点风险。
文毕恭大概明白了张安默想说什么,苦笑一声说,安默,你能来看我,我感谢你,你不来看我,我也理解你,没什么,我的身份就那样了,至少还不算是阶级敌人,真是阶级敌人的话,也不会让我在这里逍遥了,这点你放心。
张安默笑一笑说,老同学,我不知道你具体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你是黑五类,跟你扯上关系,就有可能遭到牵连,我的小孩,才二岁多,我不会让她被牵连,正常吧。
文毕恭说,正常,女儿很可爱,这么可爱的小孩,谁也不愿意她受到牵连。
张安默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是吗,是就好,就怕,有些人不懂这个。
文毕恭停下了喝酒说,安默,你是来警告我的对吗?
张安默说,是,顺便也来看看你,人生难得几回见,说不定这一次见了之后,以后也难再见了,老同学啊,还好你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我就不行了,我得考虑很多,虽然我们现在都还年轻,但处境不一样,我呢,是上有老,中有妻,下有小……
文毕恭被刺痛了,他站起起来,指着张安默激愤地说,你不要说了,张安默,你不用跟我吞吞吐吐的,你不就是因为小绮来看过我吗,来看看我怎么了,值得你这样吗?
张安默无语。
文毕恭越说越激动,对,我现在确实是上没有老,因为我的父母是阶级敌人,他们都死了,中没有妻,因为我所爱的人,跟别人结婚了,下没有小,对,我什么都没有,孤独一人,无依无靠,这些我非常清楚,但我不相信,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张安默说,什么叫不是最后的结局,你想怎么样?
文毕恭说,我想怎么样,我想告诉你,早晚会有一天,我会把属于我自己的一切,亲手拿回来。
张安默喝了一口酒,冷笑一声说,你觉得,你可以吗?
文毕恭说,我一定会做到,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要做到,我不会就这样输给你的。
张安默看来是被他的坚决给吓到了,他看看文毕恭,神色有点凄然,不再说话,也不再喝酒,坐了一下就告辞了。
那一年已经是文革末期,两年后,文毕恭平反。平反后政府还回了他家一部分没收的财产,并且作了一些补偿,还着手给他安排工作,在安排工作落实之前,文毕恭非常颓废,多年的近乎流放的生涯,让他格外愤世嫉俗,那段时间里,除非必要,他几乎不跟人交流,每天所做的,就骑着一辆自行车到市图书馆去看书,由于当时他还没有工作单位,连借书证他都办不了,只有一张特批的阅览证,所以只能一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如饥似渴的鲸吞精神食粮。
那是他最不修边幅的日子,每日胡子不剃,头发不剪,衣衫不整,在一批批进出图书馆的人里,他本该是最惹人讨厌的一个,却没想到,反而引起了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图书管理员的注意。
有一段时间,他上午用来看别人的书,到了下午,就找他发表过文章的旧报纸杂志,然后把自己所写的文章抄录下来,一天正在抄着时,有个女声在旁边说,快下班了,你什么时候才抄完?
文毕恭抬头,见是图书馆内的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印象中这小姑娘很少笑,但图书馆三个借书窗口,每个来这里借书的男人,都喜欢到她的窗口借书,只有他很少找过她借书。
他有点舍不得,因为所抄的,正是黄绮帮他完成的一篇文章,那个小姑娘说,算了,要不你带回家抄吧,明天带过来给我就行了。
文毕恭说,不好意思,我只有阅览证,还没办借书证。
小姑娘说,不用了,我知道你叫文毕恭,我相信你,你在找自己写的文章抄是不是,你拿回去抄吧,我再多给你找两份回去,明天一起拿过来。
文毕恭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