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我身边的车也越来越少,我开始后悔自己不搭乘老绅士的车。想到母亲正躺在病床上,我甚至觉得自己很愚蠢,只是因为车里的尿臊味和老人恐怖的声音,我就拒绝了更早看到母亲的机会。
登上一个陡坡之后,树林在公路的左边消失了。我看到这个地方是一个公墓,墓碑在月光之下发出光亮,一只旱獭正从公墓里跑过去。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双脚无法移动,就好像被粘住了似的。我离开学校已经五个钟头了,可是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双腿确实有点儿疲乏了。
我坐在公墓的地上休息,每当看到有车路过就赶到路边去竖起拇指,但每次都失望而返。我无奈地左右观望着,将背包放在脚边,让微风吹散我的头发。
路旁的几个墓碑显得非常老旧,可能已经有一些年头。百无聊赖之中,我弯下腰看了看一个新的墓碑,它的周围还摆放着一些没有凋谢的花,墓碑上的名字也非常清晰:乔治·斯托伯。在墓碑的下方,注明了这个人生于1977年1月19日,死于1998年10月12日。
原来,这是一个两天前才埋葬的人,难怪摆放的花朵还没有凋谢。
我继续弯下腰去看墓碑上的碑文,却不由得被吓了一跳——玩就玩了,做就做了。这句简单的碑文让一种不祥的感觉从我的心底冒出来,我似乎预感到母亲已经死了。这令我再一次想起自己出行的真正目的,便急忙想要离开这块墓地。可是当我转身的时候,胳膊肘碰到了一个墓碑,脚下一滑便后脑着地跌倒了。
我依稀记得自己倒下的时候看见了月亮,它白得发亮,就像是一块抛光的骨头。但是这一跤并没有让我惊慌,我的头脑反而更加清晰了。我骂了一句,拍打了一下自己沾满泥土的牛仔裤,又一次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那块墓碑:乔治·斯托伯,良好的开始,短暂的结束。
狂跳的心脏开始逐渐平息,但我更加迷茫了。难道是我看错了吗?难道是月光迷蒙了我的双眼?刚才我看到的碑文并不是这一句。
但这并不重要,我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赶去医院。
一阵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有车开过来了。我急忙从公墓的石墙翻过去,提着背包朝马路赶去。车从我的身边开过,刹车灯闪了一下,然后在路旁停靠下来。
这是一辆福特公司生产的野马车,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非常流行。我急忙跑过去拉开车门,车里顿时冲出一股怪味,而且似曾相识。
“谢谢,非常感谢!”在这样的时刻司机肯搭载我,确实值得我感谢一番。我注意到这个司机是一个壮实的家伙,他穿着褪色牛仔裤和T恤,头上反戴着有约翰迪尔公司标志的绿色鸭舌帽,T恤的圆领下面别着一枚徽章,但因为光线的缘故看不清上面的字。
“没有关系,进城的话正好顺路。”司机用非常平淡的口吻回答我。
关起车门的时候,我看到后视镜上挂着一个松香味的空气清洁剂,也许刚才的怪味就来自它。之前已经忍受了尿臊味,现在的人造松香味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很难受了。
“你去城里做什么?”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问我,他也许是一个纺织厂的工人,也许常常抽烟、喝酒以及修汽车和摩托车。但我不希望他知道我母亲的事,所以随口扯了一句:“我哥哥要结婚了,我去做他的男傧相。”
“哦?是明晚吗?”司机侧过脸来微笑着问我,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他长着一张英俊的脸,眼睛却透露着一丝怀疑的神色。
“是的。”我冷静地说。
从老绅士让我对着月亮许愿开始,我就有一种非常邪气的感觉。现在这个喜欢追问的司机又一次让我感到不安起来,那不是害怕,却很不对劲。
“哥哥结婚,是喜事。兄弟,你叫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更加不安起来,车里的气味似乎也开始成为某种不祥的预兆。我惊慌失措地随口说出了舍友的名字:“赫克托!”
我觉得自己的谎说得非常完美,当这个名字从我干涸的嘴角溜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半分迟疑,所以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并不是我的名字。但是那个司机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不安,将身体朝我这边侧了一下。
我终于看清楚司机徽章上写的字:我在惊悚园坐了过山车,雷克尼亚。但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他的脖子,原本我以为他的脖子上绕着一条黑色的粗线,但现在我才发现那是很多垂直交叉的黑线缝制而成的。他的脑袋被这些线缝在脖子上,为了在手术之后将头和身体再连接起来。
“很高兴认识你,赫克托。”他说,“我叫乔治·斯托伯。”
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这不是做梦,车里的松香味如此真实,而我却和一个死人在一辆奔驰的野马车里。白色的月光下,风不断从路两旁涌进来,乔治·斯托伯用他空洞的眼神对着我微笑,他将我抬起的手臂压下,然后又转过头去开车。
“婚礼是任何事都比不了的。”乔治·斯托伯缓缓地说。那张没有在殡仪馆里化妆的脸,藏在鸭舌帽下面。他的脸在月光冷漠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苍白,我知道他是死人,但他不是鬼魂,因为鬼魂不会停下车来载人。我知道他的帽子里面藏着什么,因为我曾经听到有人说:殡仪馆的人为了防止尸体的脸塌陷,会将他的头骨顶部锯掉,掏出脑子里的东西,用化学处理过的棉花团来塞满整个颅骨。
我努力睁大眼睛,手背被自己的指甲抠得生疼。我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我有点儿晕车,你最好让我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许后面还有车路过,我再搭别人的车吧。”
“哦,我可不能那么做。”他的声音让我感觉更加惊悚,“你在这里下车,再过一个小时都不会有车经过。也许你可以将车窗摇下来,我知道这个车子里的味道不好受。”
我别无选择,只好伸手去摇车窗,让新鲜的空气可以挤进来。但是我双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手指紧紧抓着,无法松弛。
“你有没有听过那个故事,一个小孩子用750美元买了一辆凯迪拉克?”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话,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我的紧张不安。“那个小孩看到一辆几乎全新的二手车,车的主人也愿意以这个价钱卖给他……”
乔治·斯托伯在讲故事,而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只注意到他从耳朵后取下烟卷的时候从领子里露出更多的针眼。然后,他弯下腰去取出打火器,将火凑到烟头上点燃。他吸了一口烟,继续讲他的故事,但我却看到烟从他脖子上断口处的针眼里喷出来。
“小孩发现那辆车没有跑多少里程,所以很愿意拿出钱来促成这笔交易,他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但他心里还是有所疑问,就问车主为什么愿意用这么低廉的价格出售一辆还没跑多远的车给他。车主很诚恳地告诉他:因为车里有一股怪味儿,一直都除不去。”
乔治·斯托伯还在继续说,他面带微笑,似乎这个故事非常幽默:“但是车主没有告诉小孩,在他出差的时候,他的老婆死在了这辆车里。一直到他出差回来,才发现了她浮肿的尸体。后来车里就充满了怪味,他只好将车贱卖。”
故事说完了,乔治·斯托伯回过头来笑着问我:“这个故事有意思吗?”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而他则用黑黑的手指擦拭着胸前的徽章,继续叽叽歪歪地说:“今天我去了惊悚园,有个朋友给了我两张票。但是我女朋友却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因为她来了月经,后来我只好自己去玩了。你去过惊悚园吗?”
“去过,12岁的时候。”我低声回答道。
“你和谁一起去的?当时你才12岁,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去吧?”
我不打算告诉他更多的事了,因为我感觉他在玩弄我。现在我只想着打开车门,然后双臂抱头滚出车外。
“你坐了过山车吗?”他看着我,嘴里发出空洞的笑声,月光在他发白的眼眸之中荡漾着,就像是一个雕像。“你坐了过山车吗,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