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刚过,葛玥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原先订下的月嫂被苏望娣退了,亲自上阵。一半是省钱,一半也是欢喜。月子在婆家坐,是苏望娣坚持的。葛母每日过来,白天轮流带,晚上便只她一人。小床放自己旁边,宝宝醒来,抱到葛玥那里,喂完奶再抱走,拍嗝、换尿布。一晚上总要起来四五次。白天连夜里,几乎不停地,却不觉得累。小肉团子抱在手里,从头看到脚,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里都是可心的。与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抱着他,便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周遭景物尽数可省略,唯有怀里这团肉,奶香与尿臭相混,厚厚实实一把兜住,便觉得再怎样也无妨。有她在,天塌下来,也替他顶着。时光亦有回眸的一瞬。便是这样代代相传,周而复始。曾经用在儿子身上的心思,兜兜转转,轮到孙子。凑近了,那张小脸,怎么也看不够。看到他,心头又是甜又是酸,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哭。自己也不知是怎的。
与儿媳的话比以前更多了。围绕着宝宝,话题衍生出去,举一反三。苏望娣本就是有些唠叨的人。她说当年坐月子哪有现下这么多讲究:不喝白开水,光喝蒸发了酒精的米酒水。烧菜也不用普通的油,只用姜麻油。鱼汤蹄髈那些,过去讲起来顶滋补的,却不大吃了。这不吃那不吃,月子餐竟跟减肥餐差不了多少。洗头洗澡倒是不避忌了,想怎么洗就怎么洗。空调也照样吹,不怕关节痛。“其实就是随心所欲了,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束手束脚,老的说一句,小的屁都不敢放。”葛玥以为这话是数落自己,忙道:“妈,我没有——”苏望娣道:“是赶上好时代了,替你高兴。一样做女人,你比我舒服。”葛玥停顿一下,“妈是比较辛苦。”苏望娣嘿的一声,“不是辛苦,是命苦。辛苦还有解脱的一日,命苦就真正是一生一世,没指望的。”葛玥与她接触这些时日,也渐渐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便是再迟钝,也听出这话其实另有所指。家里两个男人,顾士海自不必说,顾昕这阵去新疆出差,每天通一次视频,也只是三言两语,简洁得像是发电报,宝宝好吗,你好吗,爸妈好吗,格式亦一模一样,可以照搬的。葛玥要聊些宝宝的细节,他也并不十分着紧,或是草草应着,或是索性说太忙,便挂了。连苏望娣那样护短的人,也忍不住感慨:“是亲生的呀,又不是你老婆改嫁带来的拖油瓶——”顾士海听了,骂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她径直从手机上翻出一张照片,给丈夫看。是一道菜,拿豆芽粉丝堆成一棵树,再弄几个馒头做成小猪的模样,各自趴在树上。让他猜菜名。顾士海说“母猪上树”。她摇头,正色道:“错,是‘男人靠得住’。”葛玥旁边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她冷眼旁观,苏望娣那样白天黑夜的辛苦,顾士海只是负责早起买个菜,往厨房一扔,便诸事不理了。好几次炉子上烧着菜,她与苏望娣在房间忙宝宝,他见了也只是提醒一声“快焦了”,并不搭手。吃完饭,碗筷也不洗,任桌上摊着,自顾自地回房。喝茶看报纸。“你将来也逃不脱的,”苏望娣说葛玥,“一个儿子,一个老公,你要做一辈子的保姆。”
平心而论,葛玥倒不在乎这些。或者说,是还未考虑到这些。顾士海再怎样,终是老夫老妻,便是淡漠,也是积年累月后的沉淀,性质不同的。顾昕却真正是隔了一层了。去年这时候,他与她还是普通同事,虽在一幢楼上班,但平常也难得见面的。名字也叫不全,只知道他姓顾。除去她父亲那层,她着实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人。连走路也是低着头,有些谦卑的模样。“你很像日本女孩呢。”她记得,他这么评价她时,她红了脸,不敢看他。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她慌得差点甩脱,心怦怦直跳。在他之前,她几乎没谈过恋爱,相过两次亲,都不了了之。称得上一张白纸。她想过无数次,他为什么会追求她。便是再傻,她也能辨出几分。“要说完全没那个意思,我是不信的。你这样的性格,真找个像蒸馏水一样纯的男人,我和你妈也不放心。过日子,太虚头虚脑不行,太实打实也不行。退一万步,还有爸替你看着呢。”她父亲这话,打消了她最后的顾虑。必须承认,父亲看人是准的。当然也跟她自身条件有关。倘若她生得比张曼丽还美,或与顾清俞一样能干,父亲又该是另一番说辞了。
宝宝满月时,顾昕从新疆回来。给宝宝买了一顶维吾尔族帽子,尺寸已是最小了,但依然太大,戴上遮住了整张脸。宝宝显然不太喜欢,哭声一阵响似一阵。他却不依不饶,一遍遍地试戴,“乖——”她旁边看着,并不阻止。总算挑个角度,勉强戴上。机会稍纵即逝。他拿手机拍照,宝宝翻个身,帽子又偏了。“嗐!”她听出他口气里重重的不耐烦,怕他恼,抢过去抱起孩子,岔开话题——“新疆那边热不热?”
“还好。”
“好像晒黑了点。”
“紫外线强。”
吃饭时,苏望娣不断询问儿子这趟出差的情况,几个人去的,住在哪里,忙的什么,怎么这么久,等等。葛玥替婆婆捏着汗,果然顾昕先是应付着,及至到那句“玩了哪些地方”,顿时发作了,皱眉:“上班呀,又不是玩。”苏望娣碰个钉子,却还不罢休,“听人讲,新疆不大太平,你们领导倒是放心,一去就是个把月。”顾昕回答:“北疆好些。”苏望娣问他:“想不想老婆孩子?”他嘿的一声。苏望娣便转向顾士海,“你儿子跟你一样,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喜欢装酷。”顾士海道:“像你一样饭泡粥(沪语,指话痨),才好?”
“膳魔师。”葛玥心里念了一遍。有一阵挺流行这词,膳魔师焖烧锅,“焖烧”就是“闷骚”。葛玥猜想他与张曼丽在一起,应该不会话这么少。没本事的女人,只好让男人“闷”,像张曼丽那种,男人肯定就“骚”了。当然这话只能放在肚子里。她让他试着抱孩子,“宝宝都没怎么见过你,要熟悉起来——”他刚抱到手里,宝宝便开始哭。他顿时放弃,还给她。喂完奶,她教他换尿布,“抓住两只小脚,抬起小屁屁,拿湿巾从前往后擦,再垫上新尿布,扣上,两边褶子翻出来——”他试了一次,还挺像样。她对他道:“既然你回来了,这几天让妈好好休息,晚上你来弄。拍嗝、换尿布。”他道:“你反正要喂奶的,一枪头做完不是挺好?何必再拖累一个?”她怔了怔。他又道:“我白天还要上班的。”
晚上依然是苏望娣来。顾昕索性搬出房间,在客厅搭张床。早上起床,进来在宝宝头上吻一记,便上班——“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苏望娣依然这句。葛玥只是苦笑。
冯晓琴姐妹俩过来看宝宝,送了一只10克重的金木鱼。葛玥挺不好意思,“何必破费——”冯晓琴道:“应该的,我是婶娘呀。”与她聊些育儿的细节,奶多不多,有无奶结,恶露止了没有,宝宝黄疸几时退,等等。冯茜茜去卫生间,出来时见顾昕在削甜瓜,“阿哥,我来吧。”顾昕道:“你是客人,怎么好让你弄。”冯茜茜见他手上滴滴答答都是汁水,递一张纸巾给他,“还是我来吧,一只甜瓜被你削得只剩下小半只。”顾昕有些狼狈,接过纸巾。她过去三下两下,皮归皮,肉归肉,切成小块放在盘里,再插上牙签。“上班顺利吗?”顾昕问她。她道:“一般,就那样。”他道:“你姐姐之前让我替你找工作,不好意思,没帮上忙。”她道:“没什么,找工作本来就不容易。”
冯茜茜上月业绩排在末位,她做成的几笔单子,都被她师傅算在自己名下。再问另外几个新人,才知他们也是如此。行里不成文的规定,倘若连吃三个月白板,便会被辞退。这要看师傅做人了,有点良心的,自己吃肉,给徒弟喝点汤,便也饿不死。她那个师傅,属于吃相比较差的。冯茜茜跑去找他理论,那人还要激她:“下月起你自己做,做多做少都是你的,不是蛮好?”冯茜茜初来乍到,手里哪有什么客户,就算勉强有一两个,人家真金白银的生活,谁肯交给一个新人?这话是将她的军。胸闷得紧,又觉得丢脸,忍着连姐姐也没告诉。帮不上忙,还让她担心。倒不如自己想办法。关键还是客户源。电话簿翻出来,一个个打过去。凡是能搭上一点边的,统统不放过。连那个吃她豆腐的财务主管也联系了,再窘也装作没事人般,前情不提,只劝他存贷款。那人竟也不挂断,静静地,只是听她说。好在是打电话,看不见人,光说话到底从容些。那人又约她吃饭,她还未应声,那人说下去,问她——“这次打算把摄像头装哪里”。那瞬她窘得眼泪都下来了,只觉得每寸头发丝都是可笑到极点。拿电话的手全是汗,愈发握得紧了。
“我亲眼见过一个同乡小姐妹,当房产中介,跟老板联手做假合同,骗了一千多万,不知逃去哪里了,几年没回过老家。还有一个当保姆的,偷东家的钱,每次抽几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最后还是被发现了,判了两年。那时我就想,要么索性不出来,既然出来了,就不能走那些歪门邪道。否则爹妈都抬不起头做人。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做事,就算再难,也要凭真本事在上海扎下来。”
她与顾昕聊天。也不知怎的,竟说到这些。他未必能懂她的心情。就算懂,不过是个勉勉强强的亲戚。她应该是昏了头。切个甜瓜,便引出这一大段。瞥见他不作声,想平常并不与这男人多话,突然间表决心似的,倒真有些别扭呢。他看出她的尴尬,鼓励道:“我觉得,你应该可以的。”她拿过果盆,站起来,“我送进去。”又问他,“要不,阿哥你先吃几块?”他忙道不用,“我吃这些就行了。”指着刚才削去的那些带肉的大块果皮。她笑了一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