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阿尔一走,委员会里只剩了敌视被告的人,而碌碌无能的谢·米·戈利岑是它的主席。这个老头子在工作九个月之后,还是像九个月前开始的那天一样,对案情一无所知。他始终保持着庄严的沉默,极少提出意见,每次审问结束,照例问一声:
“可以让他走了吗?”
“可以。”小戈利岑回答,于是老先生就神气活现地对受审者说:“回去吧!”
我的第一次审问进行了四个小时。
问题分两类。一类的目的是要揭露我的思想方式,按照小戈利岑和奥兰斯基秘书的说法,就是那些“不符合政府精神的思想,那种贯穿着圣西门的危险学说的革命言论”。
这些问题是容易回答的,其实也不是问题。在查获的文件和信函上,我们的观点已和盘托出,因此问题无非是要确定一些具体的事实:这信是某人所写,或写的是这几行吗?但委员会却节外生枝,对摘录的每句话都要求作出说明:“您如何解释您信中如下一段话?”
当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的答复写得模棱两可,空空洞洞。在一封信中,秘书找出了这么一句话:“一切宪章都毫无用处,这是主人与奴隶订立的契约;问题不在于改善奴隶的处境,而在于应该没有奴隶。”我必须对这句话作出解释,于是我答道,我认为我没有责任要替立宪制政府辩护,如果我替它辩护,那才是应该受处分的。
“对立宪制的攻击可以来自两个方面,”小戈利岑用那种神经质的嘶哑嗓音说道,“您不是站在君主制立场上进行抨击,否则您就不会提到奴隶了。”
“那么在这方面,我是犯了与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皇陛下同样的错误,她也不准把她的臣民称作奴隶。”
小戈利岑听到这讽刺性的回答,气得暴跳如雷,对我说道:
“您大概以为,我们在这里会面是为了进行烦琐的辩论,以为您是在为您的学位论文进行答辩吧?”
“那么您要我解释是为了什么呢?”
“您装得好像不明白要您说明什么。”
“我不明白。”
“他们这些人全是顽固分子。”主席老戈利岑说,耸耸肩膀,看了一眼宪兵上校舒宾斯基。我笑了笑。“跟奥加辽夫一模一样。”庸碌无能的主席最后说。
审讯暂停了。委员会是在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公爵的藏书室中进行审问的,我回头看看书橱,正好看到其中有一部多卷本的圣西门公爵5的回忆录。
“瞧,”我转身对主席说,“多么不公平啊!我为了圣西门主义受审问,您公爵却藏着二十多卷他的著作!”
由于这位老好人从来不读书,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是小戈利岑用那对阴险的眼睛瞅了我一眼,问道:
“您难道没有看到,这是圣西门公爵的回忆录?他是路易十四的大臣。”
主席笑了,向我点点头,意思是“老弟,你弄错了吧?”然后说道:“回去吧。”
我走到门口,听到主席在问:
“您给我看的那篇关于彼得大帝的文章,就是他写的吗?”
“是他写的。”舒宾斯基回答。
我站住了。
“他还是有些才能的6。”主席说。
“那更坏。毒药在狡黠的人手里更危险,”小戈利岑接口道,“这是个非常有害的、不可救药的年轻人……”
对我的判决就包含在这句话中。
附带讲一下圣西门。警察局长搜查奥加辽夫的信件和书籍时,把梯也尔7的《法国革命史》放在一边,后来又发现了一本……又发现了第三本……第八本。他终于忍不住了,说道:“我的天!这么多革命的书……瞧,又是一本。”一边说,一边把居维叶的《地球表面灾变论》8交给警官。
另一类问题比较复杂。在这里他们施展了警察的各种阴谋诡计,侦查机关的欺诈伎俩,故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制造矛盾;或者暗示别人已经招认,进行各种精神折磨。这些情形不值得细谈,只需说明,我们共四个人9,尽管他们耍尽花招,还是没找到一个当面对质的题目。
拿到最后一个问题后,我独自坐在我们写供词的小房间中。突然门开了,小戈利岑走了进来,装出一副心事重重、悲天悯人的脸色。
“在您写完自己的供词以前,我想跟您谈一下,”他说,“先父与令尊相识多年,我们可算得世交了,我不得不对您特别关心。您还年轻,前程远大;因此您必须摆脱这个案件……幸好这全在于您。您被捕后,令尊万分惦念,如今仍抱着希望,但愿您能获得释放。我刚才与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公爵商量过,他也极愿成全您;请您为我们的帮助创造一些条件。”
我看出了他这番话的意图,不觉心头火起,恨恨地咬我的笔。
他继续道:
“您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最后只能是当兵或者坐牢,同时也会害死令尊,他看到您穿上灰大衣,会一天也活不成的。”
我想开口,可他拦住了我。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请您耐心一些。您有反对政府的思想,这是显而易见的。为了让皇上的仁慈降临到您的身上,我们需要有您真心悔改的证据。您拒不承认一切,回避答复问题,出于虚伪的正义感保护别人,但是这些人我们知道得比您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