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韩紫翁韩老爷呀!他可是前任知县,比吕知县还要有人缘!凭他的本事,跟洋人打交道可绰绰有余。”
事实上,和洋人打交道远没有宗四想象得那么简单。福记公司财大气粗的筑路计划和不遗余力的讨价还价所形成的反差,在韩紫翁的头脑里形成一种观念之后,他在地价问题上的态度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到民间,他尚不差累黍地保持着自己得来不易的口碑。交涉的根据十分确凿,福记公司拟建一条三百华里的铁路,除了乡民弃耕的薄田和无法耕种的滩涂,果然需要购买八万亩良田。于是,此前就持之有故的韩紫翁更是寸步不让,坚决主张福记公司在地价问题上给予乡民尽可能大的利益和尽可能多的补偿。他指出,福记公司在雍阳的存在固然是朝廷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结果,但对地方来说,福记公司作为不速之客,却必须名副其实,只有首先造福于民,才能取信于民。麦克伦先以政客的口气声明自己对这个道理并不陌生,接着却又继续用商人的面孔讨价还价。几度不欢而散之后,麦克伦让孙和顺秘密告诉韩紫翁的一件事情,后来被晚年的韩紫翁写进了*。
那是一个晚上,孙和顺只身一人来到交涉洋务局时,韩紫翁的幕僚们已经熄灯睡觉,韩紫翁却还在办公室伏案办公。孙和顺确信办公室没有第三双耳朵,就开始把自己深夜造访的目的一点一点地挑向明处。孙和顺说,麦克伦先生名义上受命于艾德文总经理,实际上所拥有的权力却是艾德文总经理难以节制的,这是因为麦克伦先生担负着由董事会直接授予的关于铁路的设计、施工和管理的全部责任。由此决定,麦克伦先生在地价问题上同样享有自主独断的权力,毋需艾德文总经理参与。他奇怪于孙和顺把福记公司内部的权力分配情况告诉自己,就打断了孙和顺的话:
“贵公司由何人当家不在韩某交涉的范围。孙先生深夜来此,若有交涉事宜相告,不妨直言。”
“这就是说,韩大人,不用请示或惊动任何一个人,麦克伦先生就可以自作主张。也就是说,只要韩大人在地价上松松口,敝公司每购买一亩民田,韩大人就能从麦克伦先生那里绝对安全地拿到五角钱的酬谢金。韩大人算一算看,四万多块墨西哥银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用在韩大人的老家江苏乡下,足以购买万亩良田。”
这直言不讳的引诱让他大吃了一惊。但是,他对此未作任何评价就把孙和顺请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后来,福记公司秘密应允他巨额贿赂的消息从福记公司内部走漏时的情形尽管蹊蹊跷跷、神秘兮兮,但对他来说,却叫他得来不易的口碑摇摇欲坠,险些土崩瓦解。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4)
在东雍阳村,首先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是宗四。把罗西尼神父形象上的异国情调描述为一块从染坊里染出来的花布,使他名声大振。得益于惊世骇俗的想象力,他对铁路和火车的描绘最终也成了乡民们深信不疑的东西。伴随着福记公司立足雍阳,对已经出现和正在出现的新鲜事物,他都充满了好奇心,频频走动之中不断发表着惊人的见解,就连与福记公司有关的尚未得得证实的街谈巷议,他也不惜运用与生俱来的想象力,听过之后就添枝加叶地讲给深居简出的宗雪竹听。不过,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宗雪竹时,却没敢添枝加叶。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宗雪竹就制止了他。
“道听途说,岂能当真!别是你又在胡思乱想吧?”
“我怎敢在这种事上胡思乱想呢 。”他坚信自己没有添枝加叶,因而口气十分坚定,“人人都这么说,不信不由人啊!”
“洋人行贿可能是实,他图贿未必是真。难道他就不怕毁了他熬了半生才得来的口碑?”
宗雪竹接着说,这恐怕是福记公司故意散布的谣言,目的何在尚不清楚,但肯定和地价交涉有关,言外之意仍坚持着福记公司密允贿赂一事子虚乌有的看法。然而这一天下午,当一批批乡民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把宗家大院填塞得如同集市一般,宗雪竹这才发现这件事情的影响非同寻常,同时也认为无论出于疏散乡民的需要抑或出于消弭乡民忧愤情绪的考虑,他都必须充分重视起来,当仁不让地去交涉洋务局问一问,福记公司秘密应允贿赂一事究竟是真还是假。最后出现在宗雪竹面前的一批乡民来自西雍阳村。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薛老秀才虽然对福记公司密允韩紫翁贿赂这个传闻深信不疑,却死活不肯代表乡民们去问问清楚,好像韩紫翁已经偷偷接受了贿赂,乡民们注定要吃洋人的亏,问也白问。这使宗雪竹感到事不宜迟。他先是拱手领受了乡民们的信任,然后就按照乡民的来源挑选了十几名代表,率领着他们直奔交涉洋务局。
韩紫翁这时正在福记公司的矿厂转来转去,不失时机地继续他的考察。他对福记公司密允自己巨额贿赂这个传闻的影响估计不足,直到一个幕僚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这个传闻犹如一粒火种而信以为真的乡民却像一堆干柴,他才大吃一惊。在快步返回交涉洋务局的路上,幕僚又说,误听误信这个传闻的乡民几乎都去了宗家大院,纷纷请求从不惧怕官府的雪竹先生亲临交涉洋务局,要当面问他一个究竟。听了这话,他反倒没吃惊,一边用责备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幕僚,一边放慢了脚步。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不怕官府,不只在于他无欲于官府,还在于他熟知官府的是非曲直。乡民请他抛头露面,他自有分寸,断不会叫洋人在我的后院里放一把火;即便洋人放了一把火,他也会釜底抽薪的。”
他尽管放慢了脚步,却还是先于宗雪竹他们走进了交涉洋务局的大门。宗雪竹在乡民代表们的簇拥下走进交涉洋务局时,他正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廊台的台阶下,虽面呈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却仍有慑人的威仪。乡民代表竟被吓得慌忙止步,鸦雀无声。宗雪竹却毫不犹豫地从乡民代表们中间挺身而出,一边拱手前行,一边朗声直言来意:
“草民宗雪竹受乡民委托,斗胆前来进言,恳请会办大人秉公交涉,不可中饱私囊,贻害乡民!”
宗雪竹极其郑重其事,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袍襟,欲行叩见之礼。韩紫翁眼疾手快,慌忙把他挡在了半道。
“雪竹先生有话尽管直言,岂能以这等礼节相见!雪竹先生和韩某一向都是以俗礼相见的呀!”
韩紫翁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宗雪竹和乡民代表们引向了会客厅。面对拘谨的乡民代表们,他一边吩咐幕僚们为客人们倒茶,一边一反常态地开着幕僚们的玩笑,以便于乡民代表们克服恐惧心理。当乡民代表们一个个都露出了笑容,端起了茶碗,他才敛去笑容,正襟危坐。
“韩某一时不察,让一个传闻搅扰了大家,韩某深感自己负有扰民之责,故在此向大家及乡亲父老深表歉意。福记公司密允韩某贿赂绝非空穴来风。韩某起初并不在意,以为那是投石问路,无路可问自然会重开交涉,言归正路。不料,福记公司并不罢休,一再二、二再三地以巨额贿赂密告韩某,韩某忍无可忍,当面怒斥:韩某为民交涉,岂能图贿谋私;若再言及贿赂,地价一事断不再议。福记公司此计不成,遂将本不应该张扬的事情大肆张扬,用心何在,目的何在,大家不妨先思量思量。”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七章(5)
在乡民代表们的窃窃私语中,宗雪竹从眉头紧锁到眉头舒展,只经历了一个十分短暂的过程。他这样分析道,韩紫翁所说如果确是实情的话,那么福记公司把密允韩紫翁巨额贿赂一事予以公开,则为一箭双雕之计,意在首先引起民愤继而再引起韩紫翁的顶头上司徐巡抚对韩先生的猜疑或不信任,从而最终达到压低地价的目的。显而易见,密允贿赂的下文应当是韩紫翁的欣然笑纳或严正拒绝,假如徐巡抚漫不加察,对前者信以为真的话,让韩紫翁落个吴一弘那样的下场倒不可能,但至少会另外委派一个官员与福记公司重开交涉。一旦出现了这种情况,达到了笫一个目的的福记公司随即便要为达到第二个目的而不遗余力了。此时的情形必将对福记公司十分有利,因为密允贿赂一事已是过眼云烟,即便风云再起也势必为乡民充耳不闻,新任交涉官员一旦浑水摸鱼,以牺牲乡民利益为代价中饱私囊,福记公司的第二个目的就不言而喻了。宗雪竹这样分析的时候,认为出此计谋的人不但敢于孤注一掷,而且熟知官场的峰回路转和荣辱沉浮,不禁不寒而栗。他把自己的结论告诉乡民代表时,却并不认为自己的分析丝丝入扣,无懈可击,充其量只是一种持之有故的推测。但他却看到,听了他的分析,乡民代表们顿时议论纷纷,群情激奋。他的分析把韩紫翁不便明言的隐衷一一道出,韩紫翁端起茶壶,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感激之情斟入了他面前的茶碗里。
“诸位,韩某以乡民为衣食父母,不曾愧对过乡民。韩某如今又身负交涉重任,只会一如既往,不敢懈怠,贻害乡民。”
韩紫翁一边给乡民代表斟茶一边说,把乡民代表都说得赧然而笑。乡民代表躬身告退之后,韩紫翁把宗雪竹请进了办公室。韩紫翁先是拿出产自江苏老家的茶叶让宗雪竹品尝,然后便详详细细地向宗雪竹介绍了福记公司的铁路、采矿设备以及自己三次下到沃克尔厂煤井深处的所见所闻。宗雪竹告辞时,除了一包家乡的茶叶,韩紫翁还送给他一席话:
“福记公司挟技而来,单以探矿采矿的技艺而言,就绝非我族一朝一夕就可以与之比肩。雍阳煤炭之富,难以估量,然而民间土法开采由来已久,积习颇深,浪费甚巨,一味如此终有无谓耗尽之日。煤炭乃文明民族之必需品,亦为强国兴邦所必需。我若利用福记公司之技艺,效仿福记公司之统筹,兴利除弊,不但能够师夷长技以制夷,我族的自主和强盛势必指日可待。雪竹先生乃宁城贤达,富于远见卓识,韩某一旦捉襟见肘,还望雪竹先生援手相助。”
这时,乡民代表正在奔走相告,化解着人们的忧愤以及由此带来的骚动,但结果却如扬汤止沸。后来,福记公司密允韩紫翁贿赂这件事情在乡民中间引起的骚动不安,在韩紫翁寸步不让的地价上得到了彻底的疏导,四里八乡才复归平静与安宁。在韩紫翁看来,这场骚动温和且不乏理智的原因,归结起来,与其说乡民们念及自己的口碑,不如说乡民是想通过自己了解衙门在地价上的态度和盘算,说到底那是出于畏惧衙门的传统心理的一种谨慎之举。
但在接锺而至的一场风波中,当乡民们确信他们怒目相向的对象,不是衙门而是福记公司,怒火便毫无顾忌地爆发了,以至于那些翘首期待着一条铁路的煤窑主和煤商们也恍然大悟,纷纷纵身其中,推波助澜。韩紫翁始终没弄清楚这场风波的来源,只知道使这场风波愈演愈烈的是一个毫无根据的传闻——
“洋人说了,他们一修好铁路,就不准咱中国人沾边儿,只能看不能用。洋人不光无视合同,还侮辱咱中国人,说咱中国人只配骑骑毛驴、跑跑土路。”
这个传闻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福记公司拟建铁路所经之地,都响起了愤怒的骂声。尤其让韩紫翁感到尴尬是,尽管绝大多数乡民对通过自己寸步不让的交涉业已确定下来的地价毫无怨言,却因此纷纷奔走相告,一起拒绝出卖已被福记公司勘定的土地,一再扬言福记公司就是出了天价也不卖。当一群孩子站在沃克尔大街上,用砖头瓦块把临街而居的福记公司欧洲职员的窗户玻璃砸得千疮百孔,韩紫翁猛然意识到,如不及时澄清这个传闻,事态一旦扩大,必将引发严重的外交事件。
从电报中获知公司的筑路计划因乡民集体拒绝出卖土地而陷入停顿状态的消息,沃克尔匆匆离开上海,又一次来到了雍阳。他马不停蹄,旋即带领着艾德文、麦克伦和孙和顺,在一队中国雇佣兵的护卫下来到了交涉洋务局。
韩紫翁这时已把幕僚们全部派出,让他们去调查传闻的来龙去脉,他自己则坐在办公室紧张地思索着对策。沃克尔突然来到交涉洋务局,他更加紧张不安起来。向风尘仆仆的沃克尔示以歉意后,不容沃克尔再对乡民们说三道四,他便把自己的分析和对策和盘托出。他说,目前虽然没有查明传闻的来源,但纯属谣言则毫无疑问,而且居心叵测,却不幸被乡民们信以为真。对此,交涉洋务局准备在拟建铁路沿途公开发布劝喻文告,以正视听,消除影响;同时组织各地官绅深入民间说明真相,协助福记公司如期买到筑路所需的土地。沃克尔对他的应对之策无可挑剔,反倒对艾德文和麦克伦流露出了不满情绪,好像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把好端端的事情险些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沃克尔当即责令他们以福记公司的名义张贴英中文对照的公告并附印有关合同的有关条款,积极配合交涉洋务局的劝喻工作。做完这件事情,沃克尔对韩紫翁示以好感的同时,还不失时机地谈了谈福记公司的重要性。
“韩先生是否知道,”沃克尔说,“在贵国投资建厂的英商中,福记公司独占鳌头,同时也是所有外资公司中实力最雄厚的公司。它之所以取了一个中国化的名字,仅仅出于入乡随俗的考虑倒没有必要,确是要向贵国政府表明,它将要带给贵国是福不是祸!” 。 想看书来
第七章(6)
韩紫翁不为所动,但劝喻工作却很快被他布置了下去。然而事情就像它的起因那么蹊跷,远离雍阳的地方一经劝喻,谣言引起的风波很快便得以平息,可近在眼前的雍阳乡民却冥顽不化,一连几天的劝喻事倍功半,仍有许多乡民对谣言深信不疑。愁闷之际,韩紫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刚刚想到,这个人就来到了交涉洋务局。
于是,他和宗雪竹各带一支人马走村串户,劝喻乡民。半个多月过去了,眼看大功告成,一部分乡民突然提出,福记公司到处张贴的公告必须镌刻在一块能够永久保存的石碑上,他们才会确信洋人说话算数,是绝对不会自食其言的谦谦君子。不约而同,他和宗雪竹都笑着答应了。后来,在雍阳火车站的旁边,果然竖立起来一块中文和英文相互对照的奇特而有趣的巨型石碑。
正像一条街道奇迹般出现在雍阳的土地上一样,铁路的建造速度也十分惊人,仅仅八个月,铁路便自东而西地延伸到了雍阳。
举行通车庆典的前一天,宗雪竹谢绝了韩紫翁和麦克伦的邀请,并非没有先睹为快的欲望,只因每每擦肩而过时,薛三孝投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尖刻,越来越让他感到不舒服,好像自己劝喻乡民与朱洛甫把土地卖给福记公司的行径如出一辙,理应被一个耿介孤直的长辈侧目而视。第二天上午,一阵紧接着一阵的汽笛声从火车站传来的时候,犹在耳畔轰鸣。可是,宗雪竹充耳不闻,继续读着书,却是坐在罗汉床上摆着棋谱的宗四被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装了风火轮的煤炉居然还会发出如此尖厉、这么可怕的叫声。
铁路从水运码头往雍阳铺设之初,他对铁路和火车的看法仍被人们深信不疑。铁路铺到雍阳,他才发现铁路的模样和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在人们的哄笑声中,他满面通红,一回到村里就也像宗雪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