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这问题时已经猜到答案,但听他回答还是感到心惊,因在我心中君师父一向不是个好杀之人,他这辈子研究出的最毒的毒药,仇家吃了看上去好像已被顺利毒死但后来还是诈尸了……就是这样的君师父,此时却表情狠厉:“我说过,若是他今次仍是选择王位,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所。”
华胥之境只能用虚妄困住逃不出心魔的人,此次却只是将过去重现,令苏珩再做一次选择,无所谓虚妄的美好幻境,若是苏珩选择王位,一切便与现实没什么不同,即便不带他离开,他也迟早会醒来,若想让他醒不来,只有在幻境中杀了他。
我想,君师父潜意识里可能还是觉得苏珩会选择王座。这就像我当初殉国,纵然如今这具已死之身产生种种不便,可若时光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从卫国的高墙上跳下去。
坐在出红叶林必经的一株老枫上等着苏珩,为了让他一眼看到,瑶琴就放在膝盖上,拨出叮叮咚咚的调子。马蹄声疾驰而至,到树前十丈远时倏然停下。
俊挺的少年微微仰头看着我:“师父守在这里,是还有什么吩咐?”
我仔细打量他,从眼前的这张脸上,完全看不出日后的悲痛,大约人都是这样,放弃图一时痛快,失去后始知珍惜。我抱着瑶琴撑着腮,看够了之后摇摇头:“我不是慕容安,不过苏珩,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现实中反弹华胥调,幻境中事便能显现在尘世中,反之亦然,幻境中反弹华胥调,尘世中事亦能在梦中展现。拨起最后一个音,被虬枝割碎的阳光里,今日后发生的事一件件铺开在半空中。
龙凤喜蜡燃出的明明烛光里,他新娶的夫人静静倚在床沿,而他眉头深锁坐在轩窗下,执起酒壶一盏接一盏地豪饮。
被加封为世子的那一夜,夜空中烟花散尽,君师父抱着刚足月的苏誉出现在他面前:“她是魅,你也知道魅生育子嗣多么困难。她死了,这是你们的孩子,你好好照顾他吧。”还有被困在沥丘那夜,妖冶的红蝶自她额间振翼而出,在他的怀中,她不在意地笑:“回去?回不去了。”
曲华胥调幽然而止,停在慕容安死去的那刻,马上的苏珩紧紧锁着眉,眸子漆黑得可怕:“这是……什么?”握着马缰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我收起瑶琴来:“你觉得,这应该是什么?”
他抿着嘴唇牢牢盯住我。
我居高临下看他半晌,不晓得为什么就叹出一口气来:“你也猜到了对不对,这是真的,这些事已经发生了二十三年,你以为现在的所有真实,不过是我受人所托为你编织的幻梦,虽然慕容安已死去二十多年,你到底如何对她已毫无意义,可那个托我的人想要知道,如果一切重来一次你会选择什么……”
他额上浸出冷汗:“这太荒唐……”
我想了想,轻声道:“现在我告诉你,你可以重新选一次,若选择王座,就回到现实中继续做你高高在上的孤寡陈王,若选择慕容安……”
我顿了顿:“你再也回不了现实,但慕容安,她会在你们共同生活了两年的那座竹楼里等你,等着你和她一世长安。”
我骗了他,他若选择王座,藏在枫树后的君师父铁定一剑要了他的命。但选择不就是这样么,越是落差巨大才越能看出真心的可贵。
二月春风扰人视线,眨眼的瞬间,那匹黑色骏马已嘶鸣一声朝着林子深处扬蹄而去,露出新芽的浅草被远远抛在身后。
我回头朝树后的君师父露出一个笑脸:“您猜猜看,他是去哪里了?”边说边挑起手指拨了两声琴弦,眨眼间已在慕容安的竹楼外。
作为一个没有呼吸的死人,最没有压力的就是做偷窥这件事,基本上不太可能被人发现,相比而言君师父就费力多了,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快隐蔽起来。
房中并未看到苏珩,透过启开的轩窗,发现慕容安静立在一座屏风前。本以为她是在研究屏上的山水,可等待许久,未见她移动哪怕一分。
我拿不准方才拨出的两个音是让我们快进到了什么时候,按理说应该是一盏荼之后,若苏珩是回来找慕容安,人也差不多该出现了,难道,他纵马飞奔却不是回来找她的?
我探寻地看向君师父,他根本无暇理我,目光全数定在慕容安身上。房门嘎一声被推开,少年修长的手指搭在门扣上,我抚着胸口觉得一块大石头倏然落地,慕容安身形动了动,却没有回头:“我是怎么说的?若是离开就不要再回来,不过半日你就忘了?”
房中一时无声,苏珩发抖的手指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终于镇定下来,五步的距离,他要握住她却被她不动声色躲过,可终究是他的动作更快,就像是他们比剑,自第一次胜过她,他从来是不紧不慢地比她快半招。
她终于还是被他握住右手,一个用力狠狠扯入怀中,就像他从来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能让她屈服。求她原谅是没用的,只能令她屈服。
他闭了闭眼睛,更紧地搂住她:“我不会再离开。我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她的左手牢牢捂住眼睛,微微仰着头,大片的水泽滑过指缝,滑过脸颊,一滴一滴,静静落在他肩头。
同君师父一起步出苏珩的华胥之境,他一直没有说话。其实这件事着实要算圆满结局,搞不懂他还在不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