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锦衣官作为天子耳目,向来有单独上本的权力,奏本不经通政使司,由锦衣卫所沿途转交京城指挥使司,直奏君前,所奏内容外人无从得知。这种权力就像一口半在鞘外的利剑,让谁也不敢轻易试其锋芒。
再者锦衣卫于水旱码头都有影响,不管地位如何下降,该有的分润总是会有,权弱而财力不衰。
广东锦衣千户萨保祖籍福建,其祖上于靖难时运粮入燕京立有大功,后随郑和出海西洋,七子出海五子殉职。靠着这份人命换来的功劳,挣回世袭罔替指挥佥事官衔,实授千户,于广东而言,亦是一支不可轻视之力。光是手里拿捏的几万人的伙食钱粮,再加上码头上货船孝敬,其富贵就不问可知。
萨世忠虽然是武人,却喜读书,头上有个秀才的功名,就没继续应考。对于读书人的尊敬,尤其是对于才子的尊敬,让他对待范进的态度与那些张家仆役大为不同。
一路上问着范进的手臂是否受伤,又送了一瓶锦衣卫内部用的上好伤药以做治疗。等到马车停住,添福掀起帘子时,他主动拉着范进的胳膊下车,把臂同游,如同莫逆。
锦衣武官不是清流,并不需要用贫困形象来装点门面,再者此时大明的奢靡风气,也影响着萨家人的衣食起居。宅邸修建的极大,院落重重,曲径通幽,迎接萨世忠的丫鬟婢女里,既有汉人也有色目人,甚至还有几个皮肤黝黑的洋夷。想想现在的时间,葡萄牙人差不多也在壕境生根发芽,有这些黑奴贩卖也不为怪。
范进两世为人,见过了后世高大宏伟建筑,就连故宫都去过不知多少次,萨家宅子修的再如何阔气,总是不至于让他目迷五色。因此一路行来虽然赞不绝口,可是神情自若,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
萨世忠交游的范围很广,文人才子见得多了。不管嘴上说的如何看淡名利,但是一进萨家,不是被这些建筑的豪奢所吸引,就是盯着那些美婢不忍错开眼睛。范进这种举动在他看来,就觉得这是个气质高洁,富贵不能动其心的真正君子,心里敬佩之意更盛。
一路上两人谈论着书法,很是投契,萨世忠道:“我听人说过,书画一家。写字好的人,丹青功夫不会差到哪去,从范兄这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咱们广州城里,要说论画,我怕还没人能与范兄比肩。尤其是那什么……铅笔画,对就是这个名字,铅笔。这种笔小弟都是第一次见,仿佛妇人的眉笔,却又有不同,用这笔做画,比起毛笔来更难,范兄这铅笔画的本事,不知师从于哪位大家?”
“叫萨兄笑话了,铅笔制法是小弟当初从一本古书上读来的,那古书年深日久,名目已无从得知,上面记载了铅笔制法,小弟也是效法古人,照样制作而已。至于这画工,纯粹是自己误打误撞而来,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不,范兄此言差也。家父对铅笔画极有兴致,等你们见面之后相谈,就知道他老人家的用心。按他老人家说,这铅笔作用很大,一定要妥善应用。只不知,这铅笔制法,范兄可否见告?”
“这不难,回头我写张单子,具体开列出做法就是。”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上房,仆人通传之后便有请字,等到进了房间,正中太师椅上,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大马金刀的坐着。与萨世忠一样,这个老人的相貌威猛,且带有明显的色目人特征,不问可知,自然是此宅主人萨保。
这位锦衣缇骑的首领,对于范进如同他的儿子一样客气,一见面就连连道歉请求原谅。
“范公子,这话说来是不好意思,世忠跟你撒了个谎,是我想见你,而不是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可是眼下邀范公子的人很多,如果不说这么个谎话,你怕是无暇分身,我这也是不得已的拙计,公子千万别见怪。”
“护军您客气了,您但凡有招,学生也不敢不来,何况萨兄刚刚帮了解了围,于公于私,学生都没有不来的道理,更提不到见怪。”
萨保问起帮了什么忙,等听完萨世忠转述,他摇头道:“张老先生是个仁厚长者,可惜到了下面就不成话。张师陆自己就很荒唐,门下就更不检点,什么旌表节妇,多半是向壁虚构,连张老先生自己也未必知道这件事。至于那宅子的事,不过就是几个管家搞的鬼,讹诈书生就更是罪无可恕。世忠回头你去和张师陆说一句,谁如果胆敢讹诈书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范公子,我今天请你来,实是要借你这支大笔,办一件很棘手的事。”
“但不知护军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实在是求公子帮忙,公子丹青画艺,广州不做第二人想。尤其那铅笔画,画中人物,如同复生,简直是神仙般的本事。今天老朽就是在这上,有个不情之请,先要请问一句,假设这当事人不在面前,范公子能不能画的成?”
范进略一思忖,“人若不在眼前,就得有人跟我详细描述该画成什么样子,那确实只能用铅笔。因为人说我听,必有出入,随时修改用毛笔很不方便。”
“对对,我说铅笔方便,这就是原因之一,易于修改,省很多手脚。叙述之人倒是有,也能说的清楚,就是不知道画出来的样子如何?”
范进道:“这话学生不敢说满,终究是旁人转陈,不得亲见,不敢说一定像的。之前学生为木商李老爷家未出闺阁的千金画像,也是不得见人,只能靠着描述来画,李老爷抬举,说是足有八分相似,我想这是过奖的话,能有六分相似已属不易。”
萨保道:“那画我看过,说是八分并不是过奖,实在是恰如其分,只是把他的女儿画的有些美了。若是用来说亲骗女婿,画美一些倒也无妨,但是我这事要画的尽量相似,不要过美也不要过丑,只要恰倒好处。”
范进点点头,“这也不是不能,就是得费点功夫。学生也不敢保,就一定是那本人样子。”
“这是一定的,就算是请宫里的画师来,也不敢说一定如本人相貌,这一点老夫也明白。只求尽量相似,别像衙门里画影图形那般就好。另外还有个不情之情,也是范公子海量包涵。这画像之事务必保密,公子既不能问所画的是谁,出府之后,也不能对其他人说起,你画过谁。总等到事情办完,才能把话说出去。”
范进略一思忖,“按护军吩咐,学生为求守口如瓶就得推掉今后的饮宴酬酢,否则酒席之间,难免失语,哪怕学生可以切守机密,瓜田李下也需避嫌。若是时辰不长倒好安排,但是旷日持久,学生的三餐一宿,却还要费些周章。”
“范公子这话说的是,毕竟公子眼下以卖画维生,若是长久不露面名气一散,生计就成问题。本官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有些话只好提前说了。公子府试小挫,但年纪尚轻,总不能就此放弃功名,一心书画。府试之后另有大收试,公子只以闭门读书为由谢客,众位老爷也不好相强。我在这向公子说一句不该我说的话,范公子得中南海案首,必是满腹经纶,大收试只要下场,就没有不中的道理。所以文章上固然不能荒废,却也不必太过辛劳。只要安心做画,前程不必担心。至于开支使费,我也不会让公子为难。世忠,你去把范先生的润笔取来。”
等到儿子出去,萨保沉吟片刻,又道:“另有一事,索性也一发透个关节给范公子吧。你有个朋友之前跟牙行打过交道采办军食是不是?你跟她说一声,让她近日不要离开广州,接下来有很大一笔军食生意要她去办,张家的军粮生意,做不久了。”
由于南海县的折银法大获成功,广州各县不得不效法南海,也搞以银代役。银两收上来许多,接下来的以银购粮就成了极要紧的缺分。原本范进与梁盼弟负责南海县购粮差事,随着侯守用的调离,自然也就归了他人。
张、魏等几家广州本地士绅人家,各自出了一部分股本,承揽了军粮采购到运输的工作。比起范进只能靠着空封套赊欠购粮,这些大户人家颇有家私,自己家里又有存米,做起这生意来确实更方便也更合适。
这些人家与衙门里都有关系,做事比范进方便得多,范进也不认为自己能竞争的过。可是按萨保的说法,事情似乎还有转机,或者说那些大户那边,出了问题?
这时萨世忠已经回来,并没见他拿着什么金银,只带来了一个男子。这男子四十里许年纪,身材既矮且瘦,皮肤黝黑,身上的衣衫也极是破旧,在萨家这种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两眼四下张望,神情透着紧张又有些拘束,萨保道:“范公子,就由他向您说明那人的模样。”
“学生从命就是。如果画的不像,也请他指出哪里有欠缺,我来改正。”范进边说,边将自己的画箱打开,自里面取出铅笔与纸张,朝那汉子一笑道:“不要急,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