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9年他们把红衣主教府翻了个底朝天。国王的人在清除约克宫的主人之物,每个房间都不放过。各种羊皮纸文稿、卷轴、弥撒书、备忘录以及红衣主教的多卷私人账目都被收走;就连墨水和羽毛笔也没能幸免。他们在从墙上拆除绘有红衣主教纹章的牌子。
两位怀恨在心的贵族是一个星期天到达的:诺福克公爵像一只目光炯炯的鹰,萨福克公爵也同样眼神犀利。他们对红衣主教说,他被撤销了大法官的职务,并要求他交出英格兰国玺。他,克伦威尔,碰了碰红衣主教的胳膊。匆匆商量了几句。红衣主教转过身来,彬彬有礼地对他们说:看起来,必须有国王的书面要求,你们有吗?哦:你们真是粗心。要显得这样若无其事,得很有威严才行;不过红衣主教原本就很有威严。
“你要我们骑马赶回温莎宫?”查尔斯•布兰顿难以置信。“就为了一张纸?在形势很明显的情况下?”
萨福克就是这样;觉得法律信函是某种奢侈。他又跟红衣主教耳语几句,而红衣主教则说,“不,我想我们最好告诉他们,托马斯……让事情顺其自然,不要拖得太长……各位大人,我这位律师说,我不能把国玺交给你们,不管你们有没有书面要求。他说,准确地说,我只能把它交给案卷司长。所以你们最好带他一起来。”
他语气轻松地说,“很高兴跟你们说清楚了,各位大人。否则你们就得跑三趟了,对吧?”
诺福克笑了。他喜欢争斗。“不胜感激,先生。”
他们走后,沃尔西转身拥抱了他,表情显得很兴奋。尽管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胜利,而且他们也很清楚,但重要的是,要显得足智多谋;二十四个小时很值得争取,因为国王性情多变。再说,他们也很享受这一刻。“案卷司长,”沃尔西说,“你是早就知道,还是临时编的?”
星期一的早上,两位公爵又来了。他们的命令是当天将所有的人赶出去,因为国王要派自己的建筑师和装潢师来,将宫殿修缮一新,送给需要在伦敦拥有自己的府邸的安妮小姐。
他准备站出来据理力争:是不是我理解错了?本宫殿归属约克大主教管区。安妮小姐什么时候成大主教了?
但是成群的人从水梯上涌了进来,将他们挤到一旁。两位公爵躲得不见踪影,所以想争也找不到对象。场面一片混乱,有人说:克伦威尔先生没办法施展拳脚。现在,红衣主教准备走了,但是去哪儿呢?在他平常所穿的红色法袍之上,他披了一件别人的旅行斗篷;他们把他衣橱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没收了,所以他只能抓住什么算什么。眼下是秋天,他虽然身材魁梧,却感觉到了寒意。
他们在翻箱倒柜。各种东西扔得满地都是,有教皇的信,还有许多学者的信,发自欧洲各地:乌得勒支,巴黎,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还有爱尔福特,斯特拉斯堡,罗马。他们把他的福音书收了起来,准备送往国王的图书馆。那些经文抱在手里很沉,像在呼吸一般地别扭;那些纸张是由早产牛犊的皮制成,再由作图者描出青金石或叶绿素色的脉络。
他们取下挂毯,让墙壁变得空荡荡的。羊毛织成的君王——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被卷了起来;随着逐渐卷拢,两人越挨越近,眼睛里已经全是彼此,他们小小的肺里吸进了腹部和大腿的纤维。接着,又取下红衣主教狩猎的画像,他享受世俗快乐的画像:健壮的农民在池塘里击水,公鹿被团团围住,猎犬在狂吠,曲卡犬被丝绳拴住,獒犬套着项圈:猎手们系着装有饰钉的皮带,配着小刀,女士们戴着时髦的帽子坐在马背上,岸边长着灯心草的池塘,牧场上的温顺的羊群,泛着淡蓝色的羽状树梢,由近及远地延伸开去,最后是白色的悬崖和辽阔的白色天空。
红衣主教望着那些忙碌的扫荡者。“我们有酒水可以款待客人吗?”
在走廊旁边的两个大房间里,他们支起了搁板桌。每张桌子有二十英尺长,他们把越来越多的东西搬到了上面。在金器间里,他们摆出红衣主教的金器和各种珠宝,一边细看他的财产清单,叫出金器的重量。他们把他的银器和镀金物品堆在会议室里。由于所有的东西——小至厨房里的一只破锅——都被记录在册,他们在桌子底下放了几只篮子,以便把不会引起国王注意的东西扔进去。红衣主教的财务员威廉•加斯科因爵士忙得不亦乐乎,在各个房间穿来穿去,带领两位钦差大臣注意每个角落以及每个柜子箱子,唯恐他们有任何遗漏。
红衣主教的门役乔治•卡文迪什表情严峻、满脸愕然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拿出红衣主教的法衣和长袍。由于有硬挺的绣花,并缀有珍珠和宝石,它们仿佛能自动站立。入侵者们把它们逐一拆卸,就像在打倒[1]托马斯•贝克特[2]一般。将它们记录在案后,他们让衣服跪下,并敲断其脊骨,再扔进他们的旅行箱里。卡文迪什感到不忍:“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生们,在箱子里垫两层薄布吧。这么精美的衣物可花了修女们毕生的时间,你们想毁了它们不成?”他转过身来:“克伦威尔先生,你觉得在天黑前我们能让这些人离开吗?”
“除非我们帮帮忙。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我们可以保证让他们方法得当。”
这是个令人心酸的场面:一直统治着英格兰的人突遭降职。他们搬出了成卷的上等亚麻布、金丝绒、罗缎、薄绸和塔夫绸,都是按码买的红布:在夏天,他穿着鲜红色的丝绸抵御伦敦的酷暑,而当雪花飘落在威斯敏斯特或者雨夹雪洒在泰晤士河上时,深红色的织锦则让他的血液保持温暖。红衣主教在公共场所公开场合穿的是红色,他只穿红色,但布料的重量、织法、色泽却各不相同,而且都是最好的质地,是用钱所能买到的最好的红色。有时候,他会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说,“好吧,克伦威尔先生,按码给我定个价吧!”
而他会说,“让我瞧瞧,”然后围着红衣主教缓缓地走上几圈;他口里说着“可以吗?”一边用行家的食指和拇指捻起一只袖子;接着退开几步,打量着他,估算着他的腰围——红衣主教在逐年发福——最后说出一个数字。红衣主教会高兴地拍着手。“让妒忌者瞧瞧我们!走吧,走吧,走吧。”他的队伍会召集起来,举着银制十字架,他的警卫官带着金色的斧子:因为红衣主教不管公开地去哪儿,队伍都是浩浩荡荡。
因此,日复一日,应红衣主教的要求,也是为了逗他开心,他会给他的主人定个价。现在,国王派了一群办事员来履行这项职责。可他却恨不得强行夺过他们的笔,在那些清单上写下一句话:托马斯•沃尔西是一个无价之宝。
“听着,托马斯,”红衣主教拍了拍他,说,“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国王。国王给了我这一切,如果把约克宫连同里面的一切都拿走,能让他乐意的话,我相信我们还有其他的房子,还有其他的屋顶为我们遮风挡雨。你知道,这儿不是帕特尼。”红衣主教扶着他。“所以,我不许你揍任何人。”他假装将双臂贴在身体两侧,勉力挤出微笑。红衣主教的手指在颤抖。
财务员加斯科因走了进来,说,“我听说,大人您要直接去塔[3]里。”
“是吗?”他说,“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威廉•加斯科因爵士,”红衣主教一字一顿地说,“你觉得我是干了什么,才让国王要把我送进塔里?”
“你就是这副德性,”他对加斯科因说,“捕风捉影地传小道消息。这就是你能表示的安慰吗——跑到这儿散布恶毒的谣言?谁也不会去塔里,我们要去——”全府上下的人都屏住气息等待着,他灵机一动,说,“伊舍。而你的任务呢,”他顺势在加斯科因的胸口上推了一把,“就是看好所有这些陌生人,确保从这儿搬走的东西都送到了该去的地方,而不要丢失任何东西,否则的话,你就会在伦敦塔的外面拍门,央求别人把你放进去,以免落到我的手上。”
传来了各种声音:主要是从房间后部传来的竭力压低的欢呼声。很容易觉得这是一出戏,而红衣主教也身在戏中:戏名叫“红衣主教及其侍从”。而且这是一出悲剧。
卡文迪什拉了拉他的衣服,显得很焦急,在暗暗冒汗。“可是克伦威尔先生,伊舍的房子里全是空的。我们没有锅,我们没有刀或者烤肉棒,红衣主教大人该下榻在哪儿呢,恐怕我们没有一张床是干爽的,我们既没有铺盖也没有柴火也没有……再说我们怎么去那儿?”
“威廉爵士,”红衣主教对加斯科因说,“别生克伦威尔先生的气,他刚才的话说得太直了;不过要记住我的话。既然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国王,它们都必须一清二楚地还回去。”他转过身去,他的嘴唇在抽搐。除了昨天耍弄公爵之外,他已经一个月没有笑脸了。“汤姆,”他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教你不要这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