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水无君不知如何反对他——也许他是对的。但很快,九方泽就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也不多见。
“抱歉。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吧。”
水无君则无奈地说:“我只是觉得,缚妖索不是长久之计。她不该以囚犯的身份活着。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已被束缚了太多。我想,不应该剥夺她所剩无几的自由。”
“我宁愿她是一个犯人。”九方泽冷冷地说,“有区别吗?是多是少,剥夺就是剥夺。自由从来不是无限的。你敢说你们六道无常,就是真正自由的吗?限制大小姐的人身自由,也是老夫人的命令。我是虞府的总官,我坚决拥护并执行家主的一切决策——只要她还活着一天。至少,除大小姐自己外,这也是考虑到曜州居民的安全。凭她现在……或说,很久前开始,她的性格就只会殃及更多无辜的生命。”
“您不必激动。”水无君道,“你们以对待犯人的方式对待她。这偌大的虞府,也如监牢囚笼一般将她困住。但我们也都知道,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没有做出伤害他人的举动之前,我不认为她应该受到犯人的待遇。当然了……我知道与你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我可以理解,但并不认同你的想法。”九方泽瞥了她一眼,“一定要等命案发生,等审判的令签扔到我们面前?的确,一两个人的死是微不足道的,但为什么一定要有牺牲?这就是你们永寿之人的观念吗?”
水无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与你争辩。”
“我难道不会觉得可悲吗?缚妖索……”九方泽的声音低了下来,“明明是该对付妖怪的东西吧。时至今日,我们也别无选择。”
“九方管家……至少,你我都不愿意将她视为妖怪。只是如今,她的种种体征已经很难让我们将她归类于人。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事。”
“我们到底……还能做什么?”
分明是面对面的平视,水无君却感到他分明是在深渊之下呼救的。
水无君深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还请您告诉我,在我们离开霏云轩后,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
九方泽靠向椅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近乎绝望的平静。
“大小姐的状态是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的。所以,若不去找霏云轩的人当面对峙,我恐怕永远也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玉衡卿,大约是背弃我们了,这一点我曾与你说过——我早有预感。她终归是星徒,只会为自己的家业做打算……虞家对她依赖太深,被反手一刀,是迟早的事。这一切早就有所预谋,只是——我不知那天,大小姐如何出现在那里。这件事,怕是要委托您来调查。”
水无君点了点头。九方泽接着说:
“大小姐的状态……也是我失职。我没能看好天权卿分发的香,让她偷拿了去。如此,她才会沉湎于构想中的世界。我分身乏术,照顾不好她。可除我之外,也没人能照顾她。”
“您尽力了,虞府上下有目共睹。”水无君说,“现世的她没能得到足够的关注,并非是您的疏忽。她的人生,也不该是你这样一个没有血缘的人独自负责。”
“不。再怎么说,这也是我的失职。我知您在含沙射影些什么,而我只是个下人,理应对此视而不见。我不分辨对错,只执行命令。”
“……嗯。”
“复原的速度,已经很慢了。五楼是致死的距离。大脑破碎,多处骨折,器官衰竭……身体的修补只会更加缓慢。但她尚未完全恢复,就开始迫害自己的身体,增加了许多致命伤。我想知道……她不会痛吗?真的不会痛?”
“这么久了,我不会瞒你。九方管家,您应该很清楚,每次受伤时,那撕心裂肺的叫喊绝不是装出来的……说不会痛,也只是老夫人的说辞。她老人家可从没受过这种程度的伤。只是,过了这么久,虞小姐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对疼痛的感知应该已经削弱了许多,就像我们六道无常一样。她这次的叫喊,大约,并非是单纯的疼,而是其他的什么痛苦。否则她会停止这种行为的。不是说没有死,就是不会痛——您应该早就知道了才是。”
“你也觉得我在自欺欺人吗。”他并不是在提问,“而我也想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骗下去。骗她,骗我自己,骗虞家上下的所有人。什么时候?你告诉我。”
“我没有办法回答您的问题。时至今日,您能直白地将这个问题抛出来,我也确信您现在已没有能力控制虞小姐了。依我看……也罢,您先告诉我,您是怎么想的吧。”
“我怎么想的全然无用,所幸也并不重要。若一定要问我的话……”九方泽幽幽地看着她,“我一开始以为,大小姐想方设法地残害自己,是因为她已经分不清梦和现实了。在梦里,死了就能醒来,她认为自己没有死——所以才没能醒来。”
他还是那么稳重,先前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只好像一场错觉。但在那双深邃的演中,水无君还能读出疲惫之外的、更多的东西。但碍于他的身份,他不便说。从很早前就是如此。
“但是,我想,”他又说,“大概,她不是为了弄清自己有没有醒来……而是在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是吗。您是这么想的。”
水无君的语气多少有几分伤感。见多了太多悲剧的走无常,本对许多事的感知都变得迟钝、淡化,只是发生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的事,多少令她无法释怀。原因有很多。这些年陪着他们一路走来,仅是诸多理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