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来轻叹一声,说:“你还记得吗?上次见面,分手时我送给你一句话:在领导面前,你少动脑子,多用手脚。现在看来,你并没有悟透其中的深意啊。这句话实际上是说,在领导面前,你不用显得自己多有思想和主见,不要自以为是,卖弄聪明,你只需听从领导的大脑袋里冒出来的高见就行了,一切主意自有领导定夺;而你作为下属,只是动动手脚,跑到领导那里去接受他的指示,跑到下面将领导的指示一一贯彻落实。如果你认为自己那个脑袋不是花岗岩,甚至比领导的脑袋还聪明,按捺不住要跟领导叫叫板,那你就要得罪领导了,就玩不下去了。你看看,你现在不就是落到这步田地了吗?”
田晓堂辩解道:“我哪想跟领导叫板呀,更不想得罪领导,我只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百姓真正有利的,想劝说领导,把领导争取过来。”
刘向来摇着头说:“你这真是书生之见!任何一项决策,正确与否,哪有绝对标准?其实出台每个决策,都要站在多种角度进行综合考量,而不仅仅只考虑群众利益。你认为方案二才维护了群众利益,所以才是最好的,这十分可笑。陈春方的那些看法,也不能说完全站不住脚啊。再说,对领导不能劝说、争取,只能服从,无条件地服从,你不服从,就是跟领导叫板,就必然要得罪领导。按你刚才说的,你是心系群众,为民谋利,才不幸得罪了领导。其实,领导是得罪不起的,而群众得罪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群众是虚的,是个模糊的群体概念,你替他们奋不顾身谋取利益,他们也无从得知,更不会来感谢你一声。而你伤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也并不一定知情,更不会来找你讨说法、问道理,影响不到你个人的前途和进步。而领导呢,却是实的,是具体的手握重权的人,你的命运和乌纱帽就攥在他手里呢。你得罪他一阵子,他就可能影响你一辈子。在这方面,我可是有着血的教训啊!”
田晓堂默默听着,没有做声,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刘向来继续说:“我记得上次也跟你说过,在一个单位生存,最重要的是搞定一把手。现在看来,你对自己和一把手的关系还是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你大概以为,包云河是一把手,你是副职,开会票决什么你俩都同样有一票,在班子内你们是平等的,你这种认识是十分幼稚的。我老家有位村支书,他不懂什么叫‘坚持党的一元化领导’,就把这句话按自己朴素的理解,说成‘坚持党的一人化领导’。其实,这位村支书说的一点没错,现在一些单位不就是一把手在搞‘一人化领导’吗?说起来,一把手与副职只隔半级甚至平级,但权力大小却相差悬殊,地位则简直有主仆之别。对这一点你一定要明察,千万不要在一把手面前把自己当个领导。我看你就是太把自己这个副局长当回事了,才弄得这么被动啊。”
田晓堂震惊不已,他觉得刘向来所言不虚,却又不情愿苟同。
刘向来吃了几块水果,又说:“你落得这步境地,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包云河明明知道你在阳奉阴违,为什么不当面阻止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装糊涂,只是在背后偷偷做手脚。他完全犯不着这样煞费苦心嘛!”
田晓堂说:“这个疑问,我一直也没弄明白。”
刘向来蹙着眉头,猜测道:“莫非包云河认为你是唐生虎的人,所以投鼠忌器,不敢……可又不太像啊!”
田晓堂说:“我曾考虑过,他这样做,是想给我一个机会,等我翻然醒悟。”
刘向来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我想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包云河虽然反感你不听他的招呼,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欣赏你这种敢想敢干的锐气和胆量。虽然你冒犯了他,但他对你还是给予了极大的宽容。或者说他内心其实也是矛盾的,所以他没有武断地阻止你。也许,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来考验你,观察你,看你怎么应对他设下的重重障碍,借此磨一磨你的棱角,给你淬一淬火,也让你吸取些教训……”
田晓堂对刘向来敏锐的洞察力感到吃惊。他想了想,觉得刘向来的猜测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似乎又不太大,他就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刘向来却说:“这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而领导的心思尤为复杂,我们切莫简单地、想当然地以己之心去度领导之腹啊!”
田晓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忽然想,刘向来心机如此之深,对人情世故如此了然,考虑问题又如此缜密,如果把心性再磨炼一番,把那份傲气再去掉一些,并一心经营仕途的话,在官场上只怕会吃得很开的。
过了几天,田晓堂还在回想那天和刘向来的一番长谈。他对刘向来的一些观点本来是不以为然的,但思来想去,想法又有了些改变,认识到官场无处不在的潜规则正是那样可怕。
潜规则的力量是强大的,某个人根本无法抵挡,更无力改变,只有适者才能生存,否则,就会被孤立起来,甚至淘汰出局。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感觉异常痛苦,也十分无奈。
为了排遣心头的郁闷,田晓堂晚上待在家里,就随手翻翻《菜根谭》、《阅微草堂笔记》一类的杂书。这天他再次读到那句警言:“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联系自己,不禁感慨良多。他想,不怪刘向来说他理想化、书生气,反省自身,他为人做事还真是缺乏一点虚圆灵活。而一味愚顽固执,不知变通,就难免在现实中处处碰壁。或许,只有懂得适当地灵活变通、虚心圆转,才能妥善地处理各种复杂的事情和人际关系。这里面有个“度”的问题,有圆无方的圆滑乖巧,有方无圆的固执死板,都是不足取的。要把握好这个“度”,学问只怕还大得很呢。
读了些书,又思忖再三,田晓堂渐渐冷静下来。他想,不管内心有着怎样的挣扎,对自己作某些调整,对世俗作一点妥协,看来是非做不可的。而眼下,修复自己和包云河的裂痕,抹除两人之间的阴影,已成了当务之急。
田晓堂跑了一趟戊兆,回来就向包云河作了汇报。包云河得知前期各项工作已基本完成,“洁净工程”完全可以按期开工时,显得十分高兴,微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这些天可把你辛苦了。”
田晓堂说:“这是我分内的工作,谈不上多辛苦。只是我有些事情做得不够好,辜负了您,还请您多多包涵。”他算是含蓄地表达了认错道歉的意思。
包云河自然听懂了他的话,哈哈一笑说:“谁也不是圣贤,哪能保证不出一点儿偏差。知错即改,就是好同志嘛!”
田晓堂顿生感激。包云河今天既没有晾着他,也没有对他说半句责怪的话,看包云河的态度和说话的口气,显然已经原谅了他。田晓堂就觉得心头郁积多日的压力,一下子释放了大半。当心情轻松下来,他忽然又为自己心头冒出的这份感激感到羞愧了。他感激包云河什么呢?他真的认为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儿?
包云河又和他扯了一阵闲话。田晓堂看出来了,包云河今天的表情格外舒展,心情显然是不错的。看着包云河和自己说笑,田晓堂竟从那张脸上找到了一种慈眉善目的感觉。他不由神思恍惚起来,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因作风粗暴被拆迁户骂作“包霸天”的人,在不久前为对付他的“大逆不道”使出那么老到手段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一脸慈祥的包云河……
从包云河办公室出来,田晓堂突然想起了一种叫豪猪的动物。据说在寒冷的冬天里,豪猪们需要挤在一起取暖,但各自身上的刺迫使它们一触即分,而御寒的本能又使它们聚到一起,疼痛则使它们再次分开。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它们终于找到了相隔的最佳距离——在最轻的疼痛下得到最大的温暖。
田晓堂想,官场中人的相处艺术,跟豪猪们的生存之道还真有些相似的地方。找到并保持那个不远不近的最佳距离,只怕是十分重要的。
纪委来了,局长跑了?
机关是繁衍流言的温床,往往无风也会起三尺浪。
李东达跟包云河吵的那一架,已过去了老长时间,田晓堂以为没事了,再不会有人提起了。不想一夜之间,这件事又被机关干部们神神秘秘而又兴致勃勃地悬在嘴边了。不过,这回的说法全变了,说那50万元工程追加款原本不应追加,是郝局长和李东达得了村里的好处,才不讲原则,送了这个不小的人情。包云河之所以迟迟不签字,是要抵制这种不正之风。后来那个村支书一气之下,铤而走险,以向纪委揭发相威胁,李东达惊惶失措,狗急跳墙,才和包云河大吵大闹,包云河为了保下李东达,才不得不违心地签字拨款。这种说法一传开,包云河原来因这事造成的负面形象一下子彻底扭转,摇身变成了一个敢于坚持正义和原则、勇于与贪腐行为作斗争的领导干部,而且还是一个心胸豁达、富有人情味的人。这样,包云河既可敬又可亲的高大形象便呼之而出了。而李东达却惨了,从侠肝义胆的英雄跌落成了一个贪污受贿、鲜廉寡耻之徒,若不是包云河高抬贵手,只怕早就进去了。最不幸的是郝局长,人早已化作了轻烟,却因这事又被揪了出来,烙上腐败分子的标签,让人们肆无忌惮地嚼来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