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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医院续(第1页)

我之所以现在提起刑罚,提起担负这种有趣职责的各式各样执刑人,是因为我住在医院里时,才对这些事情有了眼见为实的概念。在此之前,我听到的都只是传闻。我们城市和全区的所有军营、牢房和其他部队受了笞刑的罪犯都被送到我们这两间病房里。我初来乍到,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有着强烈贪婪的好奇心。那些奇特的规矩和那些刚受了笞刑的,或者是正要接受笞刑的人们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很兴奋、困惑,但也很害怕。

我记得,当时我突然非常渴望深入了解所有的细节和新的发展,听取其他犯人对这件事的故事和谈话,向他们提一些问题寻求答案。我希望知道各种等级的判决和行刑情况、这些行刑之间的差别和囚犯们自己的看法,我努力去想象受刑人的心理状态。行刑前很少有人是冷静的,甚至那些多次受刑的人也一样。一般而言会发现,他们有一种强烈的恐惧,这种纯粹生理上的恐惧,会不由自主地,不可抗拒地压倒人类一切道德本性。

我在监狱这些年里,不知不觉地注意到那些受了一半刑罚,卧在医院的床上,医治他们的背伤,出院的第二天再被处以另一半刑罚的罪犯。这种分成两次的行刑总是由行刑时在场的医生来判断决定。如果根据犯的罪行被判定的笞刑数量很大,囚犯一次无法承受,那么就要把总数分成两部分或者三部分来执行,这要根据医生的判断来决定。[4]那就是说,要看受刑人能否继续通过行刑的士兵队列,继续下去会不会对他的生命造成危险。一般五百杖、一千杖,甚至一千五百杖都是一次执行完的,但如果是两千或三千杖,总是会被分为两半,甚至三部分。

那些被执行了前半、背部痊愈后的罪犯,在出院前夕,面对接受余下刑罚的前一天,总是心情烦躁、忧郁、沉默寡言、反应迟钝,注意力出现某种不自然的涣散。他们不再和人交谈,变得更加沉默。有趣的是,其他囚犯也从来不主动和他们说话,或者努力不去提起那件在等待着他们的事。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安慰,甚至尽量不去注意他们。这样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更好的。但也有例外,例如,那个我已经提过的奥尔洛夫,在刚刚受了前半部刑罚以后,他就很恼火。他的背部没能愈合,不能早日出院,不能接受刑罚的剩余部分,这样他就没法尽早在被送往指定发配地方的途中逃跑。除了这个唯一的目的以外,只有上帝才知道他的脑海里还在想些什么。他是一个充满激情和顽强的人,这种激情使他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

他是一个狡猾的无赖,进医院时看起来很高兴,虽然他努力想抑制自己的感情,但他是处在高度亢奋的状态中。他在接受第一部分刑罚前,就认为他不可能承受这样的酷刑,一定会死在棍棒下。他还在羁押待审时,就听说了有关当局的各种传闻,准备一死。然而,在接受上半部分刑罚后,他又有了勇气。他来医院时已被打个半死,我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严重的创伤,但他的心里却很快乐,他仍然活着,有了活下去的希望,那些传言都是假的,他已从棍棒下存活下来,所以经过长时间的拘押,他已经开始梦想逃跑、自由、田野和森林……

出院两天后,他在同一家医院里的同一张旧床上去世了,他终究无法承受下半部分的刑罚。

然而,那些在受刑前已经度过了艰难的日日夜夜的囚犯们都能勇敢地面对刑罚,甚至连最胆小的人也不例外。我很少听到他们的呻吟声,即使是在他们入院的第一晚,就算是被打得非常厉害的那些人,所有的人都能够忍受。

我经常问许多人有关受刑的痛苦。我想知道那刑罚究竟有多大的痛苦,想给它下一个定义。它可以进行比较吗?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但是请记住,不要以为这是我无所事事的好奇心。我重申一次,对于这件事,我是非常激动和震惊的。不过无论问谁,我都无法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像被火在灼烧。”——这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答案。

刚开始我和M-斯基靠得很近,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像火一样在烧吗?”我问他。

“好痛,”他回答说,“非常痛,感觉像火在灼烧,热度很高,像烤肉一样。”总之,他们都是这么说。不过,我记得,有一天我得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这个结论可能成立,也可能不成立,但囚犯们自己都强烈支持它:那就是,量大的鞭笞是最严重的惩罚。这听来似乎荒谬,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五百鞭,甚至四百鞭可以把人打死,而且超过五百鞭,几乎可以肯定会把人打死。一个最强壮的人也无法一次忍受一千鞭。但是如果用棍棒打,五百棍之后人还可以活动,没有任何生命危险。一个普通人可以承受一千棍而不用担心他的生命。甚至两千棍也不会把一个中等强壮的健康人打死。所有的囚犯都说,鞭笞更厉害。

“鞭子打,伤得更重,恢复更慢,”他们说,“更痛苦。”

鞭子自然一定更痛苦,因为它们对神经系统的刺激更为严重,使神经系统兴奋得超越限度,震荡得超出可能承受的范围。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这样的人存在,但就在不久前,有些先生还以鞭打寻乐,使人记起萨德侯爵和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5]在瓜分他们猎物时候的那种样子。我认为在这种快感中一定也包含了一种恐怖,这些女士和先生们一定同时经历了快感和痛苦的。

有些人像老虎一样渴望着舐血。凡是那些曾经对上帝创造的,和自己相同的人的血肉灵魂使用了这种无限权力的人,凡是用极端高压来凌辱压迫具有上帝形象的另一个造物的人,他会无法拒绝对那种刺激的渴望。暴政一开始只是个习惯,但如果任其发展,最后就会成为疾病。我认为,最好的人可以因为这种习惯而变得像野兽一样粗暴、迟钝。血和权力会使人醇醉中毒,发展成为无情和放荡,他的心灵和感官会变得能够接受最变态的残暴,并且认为是一种乐趣。一旦人和公民被暴政吞噬,想回复人的尊严、忏悔和道德复兴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容否认,这样的自我意志行为是有可能传染到全社会的。这种权力具有诱惑性。一个对这种现象冷漠看待的社会已经被感染到它的骨髓里了。总而言之,对他人的肉体施行暴力的权力是我们社会的毒疮之一,是尝试湮灭民主的最强暴手段。是社会必将无可救药地腐败下去的根源。

社会是不屑于刽子手的,但对于绅士模样的刽子手却不尽然。只在最近才出现了仅仅在书本上发表过抽象的反面意见。即使是那些表达这些意见的人士,也还没有来得及在自己心里破除对这种专制暴政的需要。甚至每个制造商,每个工头一定会有一种满足感,因为他们的雇员及其家庭都依靠着他们。我敢肯定,人不会这么快就从遗传在他身上的一切中解脱出来,人不会那样快就把母乳传输在他血液里的一切放弃掉的。草率的改革不可能如此迅速完成。仅仅意识到内疚和忏悔罪恶是不够的,那种作用是非常非常小的。必须把一切都遗忘。但这并非能在短时间内做得到的。

我谈到了刽子手。几乎每一个现代人在他体内都有这种刽子手属性的胚胎。但是这种兽性在每个人身上的发展是不均等的。如果它在某人身上发展得压倒所有其他人性的时候,这样的人,势必会变得非常可怕和丑陋。

刽子手有两种:一种是自愿选择的,另一种是由于他们的职业责任被勉强的。前者更加卑鄙恶劣,但是人们对后者更加厌恶。在各个方面痛恨他、躲避他,出自一种躲避恐怖、厌恶屠夫的本能。这种恐惧几乎达到神秘的、近乎迷信的程度。而对前者,人们却表现出一种冷漠,甚至几乎到了一种放纵的地步?

我这里有几个非常奇怪的例子。我认识几个善良、诚实,甚至受到社会尊重的人士。但是如果受刑人在棍棒下不喊叫、不求饶,他们却不能轻易地放过他。受刑人必须尖叫求饶。这是大家普遍接受的,而且这被认为是体面和必要的。如果有一天,受刑人不愿意叫喊,行刑人反而会将之视作一种侮辱。我知道,这种行刑人也许在其他方面是个善良的人,他起初只想轻轻地惩罚一下,但是因为没有听到通常那种“大人,亲爱的父亲,饶了我吧,让我为你向上帝祈祷,……”等等的话,竟然因此被激怒了,给了罪犯额外五十棍,希望听到尖叫声和请求声,最终他确实听到了。“简直难以相信,先生,这个人太粗鲁了。”他会很认真地回应你。

至于官方的刽子手,那种被强迫担负职业责任的刽子手,我们知道,他们都是些判处监禁或流放的罪犯,被留下来当了刽子手。他们起初向其他刽子手学习,学成后就永远留在监狱里,住在特殊的房间里,甚至还有自己的农场。但他们总是在卫兵的监护之下。虽然刽子手有他们的职责,但他们也是人而不是机器,有时也会情绪激动。鞭打会给他们带来一点乐趣,但是他们和受刑人之间几乎从来没有个人仇恨。他们渴望向他们的朋友炫耀快速鞭打的艺术,公开显露自己的骄傲技艺。他正在为了这种艺术而努力。此外,他很清楚,他是个被大家唾弃的人,那种迷信的恐惧无处不在地跟随着他。你无法断定,这会不会已经影响了他,这会不会引起他的愤怒,这会不会增强了他那野兽的倾向。甚至连孩子们都会说,刽子手是“没有父母的”。这真是奇怪!

所有我见过的刽子手都是很聪明但又非常自负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自负是不是因为大家对他们的蔑视而产生的,是不是因为他们给予大家的恐惧感,以及他们对受刑者的掌控而加剧的。也许甚至是他们在刑场上出现在公众面前时,那种形象和戏剧性的情况助长了他们身上的傲慢。我记得,有一段时间里,我有机会经常见到并近距离地观察一个普通的刽子手。此人中等身材,肌肉发达,约四十岁。有一张愉快、睿智的脸和卷曲的头发。外表总是非常庄重平静,像位绅士一样。回答问题总是简短、理智,甚至亲切,但不知何故,温柔中带着一种傲慢,仿佛在我面前夸耀一般。警卫人员往往当着我的面和他说话,有的警卫似乎对他很尊重。他是知道这点的,因此在长官面前表现得很有礼貌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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