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严肃的谈话发生在法布利斯回到桑塞维利纳府的第二天。法布利斯一举一动都显得喜气洋洋,这对公爵夫人仍然是个打击。“原来,”她对自己说,“那个虔诚的小姑娘骗了我!她不理睬她的情人才三个月就忍耐不下去了。”
年轻的亲王,这个如此怯懦的人,因为相信一定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所以有了勇气恋爱。他听到一些风声,桑塞维利纳府里在做出门的准备。他那个法国亲随不大相信贵妇人们的贞操,给了他对付公爵夫人的勇气。艾尔耐斯特五世居然采取一个步骤,受到王妃和宫廷上所有通情理的人严厉责备。老百姓却把它看成公爵夫人受到惊人恩典的证明。亲王到她的府邸去看她。
“您要出门,”他用一种使公爵夫人感到讨厌的、严肃的声调对她说,“您要出门,您想欺骗我,违背您的誓言!可是,我要是迟十分钟再答应您赦免法布利斯,他就没有命了。而您却让我陷在不幸中!没有您的誓言,我是绝不会有勇气像现在这样爱您的!您难道不守信用!”
“仔细考虑考虑,我的亲王。您这一生中,有没有像过去的这四个月一般幸福过?您作为一个君主,从来没有这么荣耀过,而且我敢说,您作为一个可爱的人,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下面是我向您提出的契约,如果您肯赏脸同意,我就不必履行被恐惧心逼出来的誓言,仅仅在短暂的瞬间里做您的情妇,可是我会把我生命中的每一瞬间都用来为您谋取幸福,我会永远像我过去四个月那样,说不定友谊发展到了后来,还会产生出爱情来呢。我决不会发誓说这是不可能的。”
“好吧!”亲王欣喜若狂地说,“您就担任另外一个角色,一个更重要的角色,既统治我,又统治我的国家,做我的首相。我向您提出结婚,只要是令人遗憾的习俗允许我这样身份的人办的事,我都能办到。我们跟前就有一个例子:那不勒斯国王新近娶了德·帕尔塔纳公爵夫人。我向您提出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一次同样的婚礼。我还要补充一个关于可悲的政治的想法,好证明我不再是一个孩子,证明我什么都考虑到了。我决不会向您强调我给自己造成的、做我这一个家族的末代君主的局面,也不会向您强调在我生前会看见那些强国来决定我的继承人的悲哀;我感谢这些非常现实的不愉快,因为它们给我提供了另一个方法,向您证明我的尊敬和热情。”
公爵夫人连片刻也没有犹豫,亲王使她感到讨厌,她认为伯爵十分可爱,在她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胜过他。再说,她控制着伯爵,而亲王却迫于他的地位,会或多或少地控制她。况且,他还可能变心,找些情妇;年龄差得这么大,要不了几年,他就会有权利这样做。
公爵夫人一开始就认为像这样的未来生活是乏味的,所以已经打定了主意。然而她希望显得亲切一些,请求容许她考虑。
她设法用几乎是情意绵绵的措辞和无限优雅的谈吐,来掩饰她的拒绝,如果在这儿把这些话详细叙述出来,那就太啰唆了。亲王勃然大怒,他看到他的幸福化为乌有了。公爵夫人离开他的宫廷以后,怎么办?再说,遭到拒绝,有多么丢脸!“而且我把我的失败告诉我那个法国亲随,他会怎么说呢?”
公爵夫人知道怎样来平息亲王的怒火,而且逐渐把谈判引回到切合实际的范围内。
“这个事关重大的诺言会使我轻视自己,所以在我看来,它是可怕的,如果殿下肯开恩,不强制我履行它,我就一辈子留在您的宫廷里,这个宫廷永远会像今年冬天那样。我生命中的每一瞬间都将用来为您谋取人应该享受的幸福和君主应该享受的荣耀。如果您一定要我遵守我的誓言,您就会毁了我的余生,您就会立刻看到我离开您的国家,永远不再回来。我受到屈辱的那一天,也就是我最后和您见面的日子。”
但是,亲王和那些怯懦的人一样,是固执的,何况,他的求婚遭到拒绝,又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和作为一个君主的自尊心。他想到为了使公爵夫人接受这桩婚姻所必须克服的种种困难,然而他下定了决心要战胜它们。
一连三个钟头,两个人不断地重复各人的理由,谈话中常常夹着一些非常尖锐的措辞。亲王嚷道:
“您难道想要我相信,夫人,您不守信用吗?法比奥·康梯将军给法布利斯下毒药的那一天,假使我也犹豫这么久,您今天就会忙着在帕尔马的哪个教堂里替他盖一座坟墓啦。”
“可以肯定,决不会盖在帕尔马这个到处都是下毒犯的国家里!”
“好,您走吧,公爵夫人,”亲王怒气冲冲地说,“您会带着我的轻蔑走的。”
在他走的时候,公爵夫人低声对他说:
“好吧,晚上十点钟到这里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您来做一笔不上算的交易。您会是最后一次看见我,我本来会献出我的一生,使您得到一个专制君主在这个雅各宾党人的世纪里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还要请您想一想,等到我离开您的宫廷,不再尽力清除那里固有的沉闷而恶毒的气氛,它会成个什么样子。”
“您啊,您拒绝帕尔马的王冠,而且还不止是王冠,因为您本来不会是一位一般的王妃,她们的婚姻只是出于政治因素,而并不是出于爱情。我的心完全属于您,您会看到我永远对您唯命是从,您不但支配我的政府,而且支配我的行动。”
“不错,可是您的母亲,王妃,会有权利轻视我,把我看成一个卑鄙的阴谋家。”
“哼,我会给王妃一笔赡养费,把她赶出国去。”
他们继续针锋相对地谈了三刻钟。亲王生性软弱,他既不能下决心使用他的权力,又不能下决心让公爵夫人走掉。他听人说过,不管怎么样,只要弄到了手,女人都会回心转意的。
恼怒的公爵夫人把他撵走,他居然有胆子在十点差三分,浑身哆嗦着,愁眉苦脸地又来了。十点半,公爵夫人登上马车,动身到博洛尼亚去。她一离开亲王的国境,立刻就写信给伯爵:
牺牲已经做出了。别指望我在一个月内会快乐。我再也不会和法布利斯见面了。我在博洛尼亚等您,您什么时候愿意,我什么时候就是莫斯卡伯爵夫人。我只向您提出一个要求,永远不要强迫我再到我离开的国家去。别忘了您的年金顶多只有三四万法郎,而不是十五万法郎。所有那些蠢货过去都是目瞪口呆地望着您,以后您只有降低自己的身份,去领会他们所有那些卑贱的念头,才会受到敬重。这是您心甘情愿的,乔治·当丹!
一个星期以后,在佩鲁贾的一座教堂里,他们举行了婚礼。伯爵的祖先们的坟墓就在这座教堂里。亲王绝望万分。他派来过三四个急差,公爵夫人每次都把他的信原封不动地装在另外的信封里退回去。艾尔耐斯特五世给了伯爵一笔重礼,还把大绶带颁发给法布利斯。
“和他分别的时候,我感到最高兴的是这件事,”伯爵对新结婚的莫斯卡·台拉·罗维累伯爵夫人说,“我们像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那样分手。他给我一条西班牙的大绶带,还有一些价值抵得上这条绶带的钻石。他对我说,他本来要封我当公爵,不过他暂时不封,想用这件事来促使您回到他的国家去。因此我奉命通知您,这对一个做丈夫的说来,真是个好差使,只要您肯回帕尔马,哪怕只回去一个月,我就会被封为公爵,封号由您挑选,而且您还可以得到一块很好的地。”
公爵夫人带着近乎深恶痛绝的表情拒绝了这件事。
宫廷舞会上的那段情节看来似乎很有决定性,但是克莱莉娅事后却仿佛不再记得她曾经分享过的那片刻的爱情。她善良、虔敬,她的心灵再也无法摆脱那无比强烈的悔恨的折磨。法布利斯十分了解这一点,尽管他竭力使自己抱着种种希望,可是他的心灵也无法摆脱那深沉的苦痛了。然而这一次,苦痛却没有像克莱莉娅结婚时那样促使他去避静。
伯爵曾经请求他的侄子把宫廷上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通知他。法布利斯开始明白自己欠着他的情,决心忠实地完成这个使命。
和全城以及全宫廷的人一样,法布利斯并不怀疑他的朋友打算回来重新组阁,而且回来以后他的权势会比以往更大。伯爵的预料很快就证实了。他走了还不到六个星期,拉西就出任首相;法比奥·康梯将军当了国防大臣。那些几乎被伯爵出空的监狱又渐渐地住满了。把这些人召来掌权,亲王认为是对公爵夫人的报复。他爱得发了疯;他把莫斯卡伯爵看成是情敌,所以特别恨他。
法布利斯有很多事要做。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七十二岁了,身体已经非常衰弱,几乎不再走出他的府邸,因此他的职务差不多完全要副大主教来执行。
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受到悔恨的折磨和忏悔师的恐吓,想出一个极好的办法来躲避法布利斯的眼光。她以第一次怀孕快要足月做借口,像坐牢似的藏在自己的府邸里。但是,这座府邸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法布利斯设法溜进去,在克莱莉娅最喜爱的那条小径上放了一束束的鲜花,花朵按一定次序布置成为一种语言,就像他从前被监禁在法尔耐斯塔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每天晚上派人送给他的那些花束一样。
侯爵夫人对他的这种举动非常生气。她的情绪起伏不定,时而受到悔恨支配,时而受到热情支配。一连好几个月,她一次也没有下楼到府邸的花园去。她甚至朝花园里望一眼都有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