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长长的通道,过了拱门,楚长卿来到一间宽敞的地下殿堂。青石砌壁, 暗红地砖,殿中央是一座玉石雕像。当年的西日雍没有介绍雕像的来历,他走到了雕像后的青石墙前,那里有一扇铁门,铁门上镂刻着奇异的纹路。西日雍贴掌于那些奇异的纹路上,旋掌并敲击,打开了奇门八卦的铁门锁。铁门后有一个密格,格里置放着西日雍以为最珍贵的宝藏,比如七月的那枚玉令。
伫立雕像前的楚长卿长吁出一口气,秘密往往就在最寻常的地方搁置,而西日雍和他自己都不具备慧眼。看雕像的服饰样貌,即使不是陈朝的开国皇帝,也必是一位定国大将。雕像的容貌端庄、神情凛然,却又不带任何威压感,很容易叫人忽略它,只把它当做一个标志、一处景观。
楚长卿绕到了雕像背后,带结就在他的眼前,他却迟疑了。其实最先发现潘姑子古怪的人,并非西日玄灏,而是他楚长卿。原因很简单,潘姑子曾经是他的女人,男人对自己占有过的女人永远都不会遗忘,哪怕时隔经年。何况潘姑子不仅是他的女人,还是他最搞不懂的女人,一个他一度认为已经死了的女人——花千媚!
花千媚是令狐团圆的生母、叶凤瑶的世交好友、名载大杲史册的昌帝朝第一谋士花重之后。这样的一个女人本身就很神秘,而她与他的一段情缘,楚长卿当时觉得莫名其妙,后来相信是缘分,直到在皇宫再度看见她,他才恍然大悟—— 他被她利用了。她不过在适当的年龄找到一个适当的男人借种生子,而他只是她的生子工具。遥忆当年种种,他不难猜测她的心思,既然叶凤瑶获得了西日雍的垂青,那么放眼天下,她能寻到的优秀生子工具,就只剩下他了。
楚长卿想通后,怨恨之余,对花千媚更生钦佩。他们的结合,孕育了一个了不起的孩子,这是花千媚的眼力,而眼力也代表了一个人的实力。此后,楚长卿千里迢迢奔赴南越,调查了花千媚过去二十年间的事情,调査的结果更令他惊叹。花千媚屈尊就卑,隐姓埋名于潘氏为婢,甚至还待在香江西门玎的身旁。没有一个母亲比她更冷酷,她与令狐团圆只隔一条香江,却从未探视过她一次。没有一个母亲比她更绝,当令狐团圆与西门玎一决生死时,她却躲到茅房去了。楚 长卿不明白,是什么能令一个母亲置亲生骨肉于不顾?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抛弃自尊甘愿为奴?直到他跟踪花千媚来到月照宫,目睹了花千媚对令狐海岚的催眠诱导,这才知晓了真相。
她与西日迦玢在本质上属于同一类人——她要摧毁大杲皇朝,她憎恶西日皇族。她的先祖花重虽为昌帝朝第一谋士,却不是为了大杲的千秋万代,与其说花重为了世交叶叠的性命,倒不如说以他的眼力早已预见到了天下一统的趋势。他是不得己而为之,帮助西日昌更快地完成统一,扩大了大杲的版图,减少了更多更持久的战争之祸。
可是花千媚远不如花重,她总归是个女人,是个从花氏一族凋零过程里成长的女人。花叶两族的败落,是西日皇族一手造成的,而花叶两族传承的杰出血统却从未改变。身为一个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她如何不痛恨她命运的残酷?女人的心胸,大多没有男人宽广,女人的气度,往往都是因爱生恨、由情变狂,西日雍既然没有选择更神秘的她,她唯有一条路可走——自己干!于是,她干了楚长卿,生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可惜的是,种子发芽后并没有按照她期望的方向成长,她还是要靠自己。
楚长卿看着玉石雕像的带结,不知叹了多少声。为人父母,他与她一样没有尽到半点责任,可以说令狐团圆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完全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得到的,他不过送了她七月,而花千媚只孕育了她的生命。
他虽不高尚更不伟大,但还不至于看不清楚状况,他的女儿和灏帝之间的恩怨倩仇,已影响到整个大杲的安危。可笑的是,这一场即将来临的腥风血雨,起因仅仅由于令狐团圆的仰慕者太多了。如果她只钟情于一人,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也会因为只爱—人而幸福终生。她选择西日玄灏,那么如今的令狐后就是她;她跟潘微之远走高飞,再不问世俗,那么她就是绝世女侠;她若从一开始就只守护无缺,金石不渝,则是段流传千古的传奇;至于昳丽那家伙,不过是多余的添头,她与他的緋闻只有灏帝才会相信。
楚长卿到底伸出了手。
“你在做什么?” 一个同样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突然现身。
楚长卿的手停滞在半空,身子纹丝不动。
西日玄灏与他隔着雕像,冷冷地问:“你想死?”
楚长卿自嘲地道:“这你也看出来了?”
“手伸进去就是死。”
“看来陛下也洞悉了那个女人居心不轨。还有,一阵不见,陛下的修为精进的速度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西日玄灏冷漠地道:“你既俯首称臣,朕就明白地告诉你。眹今日的修为全是朕自己修来的,与那浑球完全不同,她自出生起,就有一代宗师教导,朕又有谁指点呢? ”
随着西日玄灏的戾语,地宫内开始充斥雄厚的内劲,楚长卿苦笑道:“看来我们都看走了眼,陛下才是最具武学天赋的。”
西日玄灏继续咄咄逼人,“楚长卿,你枉为大杲的将军,你明知你这手一伸进去,你死、皇宫毁,更有无数人陪葬,你居然还敢伸。这就算是你为浑球尽的最后的为父之心吗?这就是大杲戴金佩紫的镇国将军吗? ”
“我已洗尽铅华,不复往日盛名。”
“穿一身破烂衣裳就叫洗尽铅华了?”西日玄灏嗤之以鼻。
楚长卿倍感压迫。西日玄灏正应了那句古话: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西日玄灏的修为远不止武圣境界,几乎已达到了他和万福的武学境界,这太叫他惊骇了。
“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你从云端步下,越走越低,而朕韬光养晦,守得云开见日出,这就是区别,云泥之别。人生当如此,不可满足于现状,不可停滞前进的步伐,对自身的要求越放越低,你只能得到更低的结果。”
“受教!”楚长卿终于收回了手,就在他收手的同时,早已蓄势待发的西日玄灏双掌击上雕像,沉重的轰鸣声顿时响彻地宫。
皇宫下的震动,寻常人毫无知觉,但是潘姑子不是寻常人,她嗖的一下蹿出池子,急往月照宫奔去。可她没跑多远,就被迎面突然而来的一只铁爪击中胸膛,潘姑子喷出一口鲜血,倒地后竟再也起不来。
万福面无表情地收爪于袖,平静地道:“陛下说,你可以死了。”
潘姑子人生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摸了摸自己的胸脯。万福无声地转身,她不用问心无愧,他也用不上多余的谨慎,他的手爪穿心而过,她的胸滕里没有心了。
玉石雕像崩裂成碎片,楚长卿惊出一身冷汗。西日玄灝叫他不要伸手,可他自己却一掌击碎了雕像,难道他想要同归于尽吗?可这又不对,他才登上帝位,怎么舍得死呢?这么一迟疑,楚长卿就吃亏了,西日玄灏随着玉石碎片的迸裂,一拳打中了他的左胸。楚长卿被击飞,沉重地撞到了青石墙的铁门上,铁门立时凹陷,伹他还没来得及顾上铁门后的密格,得势不饶人的西日玄灏便如影随形, 仍在攻击他。帝皇冷酷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讥讽,仿佛在说,你不是大杲第一将军吗?怎么连朕的一击都承受不住?
楚长卿与西日玄灏对击了数十招,越打越心寒。后生可畏,不仅功力远胜于他当年,更有一股一往直前、所向披靡的霸气充斥全身,若非西日玄灏对战经验尚且欠缺,只怕早结果了自己。尽管如此,楚长卿还是尽落下风,他只得不断地躲闪、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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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青石墙一路打到当日无缺与应淑妃决战之地,西日玄灏忽然罢了手, 楚长卿喘着粗气,靠到了墙上,拿眼瞪着他。西日玄灏的面容静美、神态平和,丝毫寻不出一丝打斗时的凶神恶煞模样,但他说的话却叫楚长卿吐血。
“朕突然想到,朕睡过你的女儿,那你也算是朕的岳丈,女婿追着岳丈一 路穷追猛打,似乎有些不好。”西日玄灏等他吐完了血,又道,“你生性风流多情,浑球不愧是你的女儿。可惜你们父女终究不是朕与父皇的对手,你不及朕的父皇,浑球不如朕。”
楚长卿面无人色,却是问道:“那玉石雕像是怎么回事? ”
西日玄灏微微一笑,轻悠悠地道:“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的危险,朕岂能不发现呢?陈朝确实是个有趣的朝代,修建地宫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敌人攻占皇宫,摧毁雕像就能玉石俱焚,到时候,阆风湖水暴涨,―个时辰就能淹没整座盛京。”
“你把机关破除了?”
西日玄灏却感叹一声,“不是朕。”
楚长卿勉强挺直了身子,“是谁?”
“你说呢?”西日玄激嘲笑道,“朕登基后不久,仔细研究了地宫,雕像的带结引起了朕的兴趣。哪位工匠会如此无聊,精雕细刻…个带结,而且还是在背后的?结果朕探手入内,摸到了—块牛皮,你兴许猜得到牛皮是谁放进去的,但绝对猜不到牛皮上写了什么。”楚长卿不问了,听他感叹道,“牛皮上写:牛皮不是吹的,想要水淹皇宫,等下辈子吧。”楚长卿笑不出来,西日玄灏说完却笑了,“雕像的秘密只有极少数的南越贵族才知道,潘姑子必然身世不凡,不过朕 没兴趣知道一个死人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