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急和愤恨,我们不难想象是谁底手笔。
开泇河的计划失败了,四百万石的漕粮,重行寄托给全无把握的黄河。国家底运命,真是非常地渺茫,居正方在踌躇着。这年九月,南京工部尚书刘应节,右侍郎徐栻上疏请开胶莱河。这两位都是居正底同年,尤其是刘应节,在他任蓟辽总督的时候,居正曾经和他有过不少的磋商。应节,山东潍县人,对于胶莱一带的情形,更应当熟悉。居正记得隆庆五年,自己曾经反对胶莱新河的计划,曾经虑到水泉难济,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黄河屡次决口,泇河计划不成,除勘探胶莱新河以外,他没有其他的办法,而且经过几年以来的开源节流,在经费方面,他有相当的把握。所以他毅然地不待复勘,派徐栻前往山东开浚,会同山东巡抚李世达办理,一面再嘱世达极力协助。他对应节、徐栻、世达等说起:胶河之可开,凡有心于国家者皆知之,独贵乡人以为不便,皆私己之言也。读大疏具见忘私徇国之忠,已奉旨允行。又承教,凤竹公(徐栻)肯身任之,尤为难得,今即以属之。渐庵(李世达)亦曾有疏云,开泇口不若疏胶河。故宜与之会同,且委用属吏,量派夫役,亦必借其力以共济也。至于一应疏凿事宜,及工费多寡,俱俟凤竹公亲履其地,次第条奏。其河道官属钱粮,俱不必与之干涉,以破其弃河不治之说,庶浮言不能兴,大事可就也。(书牍七《答河漕刘百川言开胶河》。按题衔误。)
胶河之可开,凡有心于国家者皆知之,乃竟为浮议所阻者,其端有二。一则山东之人,畏兴大役,有科派之扰,又恐漕渠一开,官民船只,乘便别行,则临清一带,商贩自稀,此昔年之说。一则恐漕渠既开,粮运无阻,将轻视河患,而不为之理,此近年之说也。凡此皆私己之言,非公天下之虑也。今当决计行之,无事再勘。仆尝念此,惟以不得任事之人为虑。昨奉百川公书,公雅不辞劳,审尔,大事济矣。已即面奏于上,特以属公。前得山东抚台李公书,谓开泇口不如疏胶河,意与公合,故宜会同,且委用属吏,量派夫役,亦必借其力以共济也。诸疏凿、造船事宜,及工费多寡,俱俟公亲履其地,一一条奏。其河道官属、钱粮等项,俱绝不与之干涉,以破其弃河不治之说,庶浮言不兴,大工可就也。夫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功,然又必遇非常之时,而后其功可成。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惑焉。”今主上英明天启,志欲有为,而公以非常之才,适遘此时,可不努力以建非常之业乎?大功克成,当虚揆席以待。(同卷《答河道徐凤竹》。按题衔误)
向承教胶河事,时方议凿泇口,未逞论也。今泇口既罢,刘、徐二司空复议及此,适与公议合,故特属之。望公协恭熟计,共济此事。仆以浅薄,谬膺重寄,主上虚己而任之,自受事以来,昼作夜思,寝不寐,食不甘,以忧国家之事,三年于此矣。今朝廷大政幸已略举,惟清河、宗室,未得其理。宗室事巨,不敢轻动,清河则宜及今图之。了此一二大事,仆即纳管钥,稽首归政,乞骸而去矣。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所望海内英哲,共助不逮。(同卷《答山东抚院李渐庵,言吏治河漕》)
万历三年,胶莱新河底开凿,是一件最迫切的事。神宗上谕:“这胶莱河议,即经行勘,俱为浮议所阻,刘应节等既的有所见,不必复勘。就着徐栻改工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吏,会同山东抚按官,将开浚事宜,一一计处停当,具奏来行。朝廷屡议开河,止为通漕,与治河事务不相干涉,再有造言阻挠的,拿来重处。”在这道上谕后面,我们看到居正具了最大的决心。居正对于运河工程,不一定明白,但是他假定刘应节、徐栻应当明白,再加以李世达底赞同,他认为成功的希望,可以看到,所以排除一切障碍,集合一切力量,为国家开辟新水道,替四百万石漕粮找一条安全的交通线。
但是这一次又是一度严重的失败。山东方面,一则惟恐运河改道,对于西部的繁荣,发生影响;二则眼见开凿新河,东部的劳役,非常烦重:山东的舆论动摇了,山东巡抚李世达也动摇了,连带徐栻也起了动摇。居正立刻去信:仆闻疑事无功,疑行无名,明主方励精图治,询事考成,岂宜以未定之议,尝试朝廷哉?神禹大智,犹必亲乘四载,遍历九土,至于手足胼胝,而后能成功。方其凿龙门之时,民皆拾瓦砾以击之。盖众庶之情,莫不欲苟安于无事,而保身自便者,孰肯淹留辛苦于泥涂横潦之中,此众议之所以纷纷也。愿公主之以刚断,持之以必行,心乎为国,毕智竭忠,以成不朽之功。凡粘滞顾忌,调停人情之说,一切勿怀之于中,又亲历工所,揆虑相度,分任责成。若惮劳不亲细事,徒寄耳目于人,则纷纷之议,将日闻于耳,虽勉强图之,亦具文而已,决不能济也,幸公熟图之。若果未能坚持初意,恐拂众心,则亦宜明告于上,以谢昔建议之为非,而后重负可释耳。此国之大事,不敢不尽其愚,幸惟鉴有。(同卷《答河道徐风竹》按题衔误。)
这是万历三年冬间的事。四年正月,徐栻奏称估计凿山引水,筑堤建闸,工费该银九十余万。在国家岁出岁人,都在三百万上下的时候,这不能不算一个不小的数字。居正认定这是徐栻“故设难词,欲以阻坏成事”,这时刘应节已改戎政尚书,二月间,再着应节暂解营务,赴山东会同徐栻开河。事情似乎有了办法,但是应节到了山东以后,和徐栻发生重大的异议。同样一条胶莱新河,应节主张通海,徐栻主张引泉,关于水源方面,有了绝对不同的主张。但是在分水岭方面,势必动工开凿,这是应节和徐栻都不能不应付的问题。山东巡按御史商为正奉命挑验。据他底结论,“虽二百余万金,不足以了此”,经费方面,困难极大。应节主张通海,但是海水一来,海沙连带也来,因此应节主张建闸障沙。山东巡抚李世达认为海沙和海水同来;他说,“窃以谓闸闭则潮安从入,闸启则又安从障也。”全河长二百七十里,据应节所计,海潮自南口入,凡五十里;自北口入,凡一百八十里:这是说在二百七十里之中,可以通潮的二百三十里。但是据世达所计,除大风迅烈,海潮狂涌的时候以外,南潮所及,距海口二十里,北潮所及,距海口六十里,和应节底估计,便有很大的距离。当然,在海潮不及的地方,可以引泉,但是世达论及泉水,以为“十月以后,日渐消耗,至春月泉脉微细,适值粮运涌到之时,虽置柜设闸,以时启闭,终不能使之源源而来,滔滔不竭也。”海潮不能来,泉水不敷用,水源发生问题,那么二百余万金,还不是等于白费?
但是还有一个根本的问题。胶莱新河原是为着海运提出的动议,本来的计划是漕船由淮入海,再取道胶莱新河入渤海湾。所以必须淮安以下的运河没有问题,才谈到这个计划底实现。但是万历三四年间,运河沿岸高邮、宝应一带,正是问题底中心。商为正说:“况海运必出自淮安海口,高、宝其所必经,高、宝不治,此河虽通,亦不能越而飞渡。”李世达说:“今当缉高、宝之堤,无徒殚财力于不可必成之胶河也。”他们也许有一些成见,但是他们底逻辑,不容人不重加考虑。居正没有办法,只有交工部集议。工部尚书郭朝宾复称“事体委多窒碍,相应停罢以省劳费。”万历四年六月,罢胶莱新河,这是居正在法运方面第二次的失败。以后他底注意,便集中到运河和黄河。
居正底两次失败,本来不是意外。他自己没有治河的经验,而且平生没有经过这一带,他凭什么可以构成正确的判断呢?他有坚强的意志,他能充分地运用政治的力量,但是在他没有找到得力的干才以前,意志和力量只能加强他底失败,所以在无法进行的时候,他便毅然地承认失败,这正是他底干练。最可惜的,万历二年工部尚书朱衡致仕,失去一个有经验、有魄力的大臣,假如居正能够和他和衷共济,也许可以减少一部分的失败。万历三年,工科给事中徐贞明上水利议,认定河北、山东一带都可兴水利,供军实。但是在交给工部尚书郭朝宾查复以后,朝宾只说“水田劳民,请俟异日”,打销了一个最有价值的提议。假如居正能够给贞明一些应得的注意,再推动政治力量,作为他底后盾,也许可以根本解决北方底粮食问题。
第十章 第一次打击以后
万历三年辽东大捷,辽东巡抚张学颜还没有奏报的时候,巡按御史刘台底捷奏先到北京。从程序上说,这是一种手续的错误。然而不仅是错误,这是越权。巡按既可越权,巡抚便可卸责,对于封疆大事,当然发生不良的影响。从“综核名实”底立场看来,这是一个不能容许的错误。因此居正拟旨严加申斥。居正记得就在这一年,三边总督石茂华,曾因御史督战太急,鲁莽进兵,以致受到不小的挫败。自己还曾去信诰诫过:“今之时政,与先年异。公受分陕之寄,凡事当守便宜,谋定而后发,亦不必汲汲求解于群议也。”(书牍七《答陕西督抚石毅庵》)居正认定边疆督、抚,不应受御史底牵掣。
刘台也有刘台底看法。辽东巡按御史固然是御史,但是张学颜是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也是御史。明代官制的演变,形成监察权高于一切的状态。地方长官文的有布政使司左布政,右布政;武的有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以及镇守冲要的总兵官:这是最初的官制,但是后来添了巡按以及巡抚和总督。巡按、督、抚虽然各有疆域,但是他们只是都察院的官,不是地方官。他们底官阶不一定高,但是地方官不能不受他们底节制,这是监察底权威。刘台看到同是代表监察权的中央官,为什么一个可以调度军队,一个连报捷都不可呢?所以他底捷奏还是发出去。
但是在法制上,巡按和巡抚究竟不同。英宗正统四年巡按御史出巡事宜有这样的规定,“总兵、镇守官受朝廷委任以防奸御侮,凡调度军马,区划边务,风宪官皆无得干预。”所以巡按不得过问军事,曾有明文的规定。辽东巡抚底全衔是“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因此调度军队,正是巡抚底职权。一切都有法制的依据。明代巡抚和巡按底职权最容易混淆,居正对于这一点,时时感觉到有纠正的必要。万历九年他说过:窃谓抚、按职掌不同,政体亦异。振举纲维,察举奸弊,摘发幽隐,绳纠贪残,如疾风迅雷,一过而不留者,巡按之职也。措处钱粮,调停赋役,整伤武备,抚安军民,如高山大河,奠润一方而无壅者,巡抚之职也。近来抚、按诸君,不思各举其职,每致混杂,下司观望,不知所守,以故实惠不流。至于直指使者,往往舍其本职,而侵越巡抚之事,违道以干誉,徇情以养交,此大谬也。(书牍十三《答苏松巡按曾公士楚言抚按职掌不同》)
居正认为封疆大吏,不应受到牵掣,在法制有成规,在事理有根据,不能不认为正确。假如我们想到万历四十七年,杨镐经略辽东,因为受到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红旗督战的迫蹙,以致仓皇进兵,造成辽东空前大败的事实,我们更不能不承认居正底主张。
刘台经过这一次严旨申斥,充满怨愤,就在万历四年正月上疏弹劾居正。这是居正当国以来所受的第一次打击,也是他平生所受的最大的打击。原疏如次: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何者?陛下有纳谏之明,而辅臣无容言之量也。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萌。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学士张居正偃然以相自处,自高拱被逐,擅威福者三四年矣。谏官因事论及,必曰,“吾守祖宗法!”臣请即以祖宗法正之。
祖宗朝,非开国元勋,生不公,死不王。成国公朱希忠,生非有奇功也,居正违祖训,赠以王爵。给事中陈吾德一言而外迁,郎中陈有年一争而斥去。臣恐公侯之家,布惠厚施,缘例陈乞,将无底极。租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用内阁、冢宰,必由廷推。今居正私荐用张四维、张瀚。四维在翰林,被论者数矣,其始去也,不任教习庶吉士也。四维之为人也,居正知之熟矣,知之而顾用之,夫亦以四维善机权,多凭借,自念亲老,旦暮不测,二、三年间谋起复,任四维其身后托乎!瀚生平无善状,巡抚陕西,赃贿狼藉,及骤列铨衡,唯诺若簿吏,官缺必请命。所援引者非楚人亲戚知识,则亲戚所援引也,非宦楚受恩私,则恩故之党助也。瀚惟日取四方小吏,权其贿赂,而其他则徒拥虚名。闻居正贻南京都御史赵锦书,“台谏无议及冢宰”:则居正之胁制在朝言官,又可知矣。祖宗之法如是乎?
祖宗朝,诏令不便,部臣犹告阁拟之不审。今得一严旨,居正辄曰,“我力调剂,故止是”;得一温旨,居正又曰,“我力请而后得之。”由是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威福自己,目无朝廷,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一切政事,台、省奏陈,部、院题复,抚、按奉行,未闻阁臣有举劾也。居正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阁臣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祖宗之法若是乎?
至于按臣回道考察,苟非有大败类者,常不举行,盖不欲重挫抑之。近日御史俞一贯以不听指授,调之南京,由是巡方短气,莫敢展布。所惮独科臣耳,居正于科臣,既啖之以迁转之速,又恐之以考成之迟,谁肯舍其便利,甘彼齮龁,而尽死言事哉?往年赵参鲁以谏迁,犹曰外任也;余懋学以谏罢,犹曰禁锢也;今傅应祯则谪戍矣,又以应祯故,而及徐贞明、乔岩、李祯矣。摧折言官,仇视正士,祖宗之法如是乎?
至若为固宠计,则献白莲、白燕,致诏旨责让,传笑四方矣;规利田宅,则诬辽王以重罪而夺其府地,今武冈王又得罪矣;为子弟谋举乡试,则许御史舒鳌以京堂,布政施尧臣以巡抚矣,起大第于江陵,费至十万,制拟官禁,遣锦衣官校监治,乡郡之脂膏尽矣;恶黄州生儒议其子弟幸售,则假县令他事,穷治无遗矣;编修李维桢偶谈及其豪富,不旋踵即外斥矣。盖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不然,辅政末几,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宫室、舆马、姬妾、奉御,同于王者,又何由致之?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积威之劫也。
臣举进士,居正为总裁;臣任部曹,居正荐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愿陛下察臣愚悃,抑损相权,毋俾偾事误国,臣死且不朽。
刘台底奏疏上去了,居正想起明朝开国二百余年,从来没有门生弹劾座主的故事,偏偏自己在隆庆五年所取的进士,竟对自己提出弹劾,这是一个异常的刺激。三、四年来,当国的苦辛,刘台不一定明白,但是刘台既请皇上抑损相权,自己以后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