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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马不停蹄的忧伤

他的忧伤气质与生俱来,太多的忧伤无处可去,所以他成了一个诗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学校园里刚刚兴起经商热潮,随处都可以撞见拥挤的野心和膨胀的欲望。见面时的问候语通常是这样的——你要汽油么?或者——你能搞上钢材的批文么?脸上尚带菜色的家伙们每月入不敷出,却张口闭口都是些吓死人的大生意。通过这些虚妄的天文数字,展现了人心中的微弱地理。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到不幸福,那是理所当然的。他在一行一行不成段落的文字里寻找安慰,不知道大意,也没有中心思想,就是想散漫地以此躲过汽油和钢材们的疯狂袭击。

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午后的寂静时光,他听着走廊里传来水房某只没关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声,想象这世界就像一辆一直呼哧呼哧奔驰着停都停不下来的老爷车。世界的油箱老旧失修,正在一点一点地漏油。什么时候油漏完了,世界也就该停下来歇歇了。

毕业实习,他的忧伤气质与奇思异想吸引了实习单位一个已婚女人,两个人从心灵碰撞到身体接触,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他是诗人,从来不考虑什么实际问题。这一男一女的情爱故事,迅速在小城里蔓延开,并在谣言的藤上开出了版本各个不同的花来。这城市是个熟人社会,走上几步路就会被人问候:“做啥去呢?”人们的好奇心自然不会放过这样香艳异类的故事,于是他们成了人们眼光集中观察的中心。事情终于传到了那女人丈夫的耳朵里,男人是个警察,熟悉各种手段,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了他们的现场,痛殴之。事情不得不搞大了,女人离了婚铁了心要嫁他。他要被学校开除。好在他已颇具诗名,有些识得他才情的人给校领导说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被分配到一个极其偏远的小地方去教书。那个地方,据说满地石头,一年只刮一场大风,从年头刮到年尾。这样的分配,不如说是发配。

离了婚的女人追着嫁给了他,但他拒绝让女人跟他同行。他用歌词里的话说:“我只想看到你长得美,但不想看到你在受罪。”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居两地。他一直向西,向西,看到马群时,就到了这个游牧为主的小地方。

这一去,就是十年。在缓慢的生活里,他写了若干首诗,吃了一小群羊,喝了上千瓶烈度白酒,摔坏了几副马鞍子,也睡过几个不同肤色的姑娘,与人动过刀子,也曾和朋友抱头痛哭。十年后,他调回到城市里工作,女儿刚刚上了小学,当年的女人如今头发蓬乱,手里永远提着个花布口袋。他得挣钱,他得养家,他得和老婆争吵,眼光偶尔也得瞅瞅别人家里——人家刚换了大屋、人家刚买了车、人家的孩子弹钢琴学外语一样不落、人家……

算命村(3)

他的钟走得比别人都慢,不幸福感从来都没离开过他。老地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一直走在老路上。从前在草原上,他听说,若是马群里混入一头驴,就会炸群,以为来了长耳怪物。在他看来,这驴和他一样忧伤而多余。

算命村

蛮婆子村又称算命村,地处甘肃兰州永登县薛家湾。该村以出会看手相的老婆子出名,因为这些老婆子在过去的年月里经常闯上门来硬要给你算上一卦,凭着人们对蛮横命运的惧怕心理,老婆子们也能收入些散碎银子,但同时也就得了个“蛮婆子”的绰号。

蛮婆子村在人们的传说里早已经走形变样,有的说它是中国的吉普赛部落,有的说这里的人算起命来个顶个地都是活神仙。传说中的薛家湾人是这样的:男女老少对占卜术都不陌生,很多人近乎“半仙”,能掐会算。解放前,没有地种的薛家湾人常年成群结队,出外流浪,以占卜算卦和看手相为生。他们一般从农历二月出门,游走四方,足迹遍布甘肃、宁夏、青海、新疆等地,走到哪算哪,快过春节时才回来。为了不使手艺外泄,他们从不与外人通婚。

关于算命,有句最经典的话叫做:你不用算命,命早就在算你。

把这话放在蛮婆子村的整个背景里来说,就在空气中制造了许多传奇。有故事说,某年某月某日,村里来了一个大官,没坐轿车,没带秘书,没提黑颜色很有派头的公文包,径自来到村上手艺最好的老高处探问前程。当然,他没说自己是一个大官。可老高一眼扫过,便判定了来客的身份。但是,老高只是沉默,眼光只是来回扫着那人的脸,不说一个字。那来客很急,不知自己的命里究竟藏着多少硬伤。整整一个下午过去,老高最终只吐出一句话:你的命,可看不可说,凶多吉少。果然,那人回去没多久就出事被抓,两手被铐上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

另有故事说,某年某月某日,村里来了一个南方口音的瘸子,衣着寒酸,但一心探问的只是自己的财运。另外一个手艺也很好的高老婆子看了他的手相,沿着他掌心里一条蜿蜒而去的纹路,指明他的财运在本城的东部,玄机就在他不能两条腿走路,必须集中全力单向发展,从最小的事情做起。也是果然应验,那南方人后来靠批发纽扣挣了大钱,建起了一个大型的布料批发市场。

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其实无从考证。命运的不可捉摸增加了这些故事的神秘性,也让蛮婆子村声名大振。但是,人们最常提出的质疑也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那些算命人自己的命运何去何从?他们算得了自己的命么?如果能,何不就此升级做更大的事业?如果不能,凭什么要对别人的命运说三道四?当然了,这尘世上活着的大多都是些俗人,他们对这些算命人的种种猜测也许完全是一种妄言。俗人们总是对自己不清楚的事情说三道四,无知者无畏,这也是一个例证。

现在,村里的算命人越来越少了。毕竟这是一门貌似高深的手艺,不多背几本卦书不多学点东西,还是不敢轻言妄语的。村里那些正在长成的孩子们,早从电视上见识了外面的华丽世界与热闹生活,连蹿带蹦地全进了城。

老高的儿子,现在就在城里一家很有实力的单位当保安,月薪八百元,他很满足哩。他说,那单位的头儿来找过他爹算命,自己的体面工作就是这样得来的。

这也是命。

美国雷锋

有个中文名字叫丁大卫的美国人,被崔永元在《实话实说》里称作“美国雷锋”。他在中国西北很多年了,拿着一点钱,整天精神抖擞,要做一个山村教师。你问他,他也说不出什么高深道理,眼神直愣愣地看着你。他就是愿意做自己选择的事情而已。

一开始,丁大卫在兰州的西北民族学院任教,先就闹了个新闻出来。他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问了问别人,算了算自己,说是无论如何也花不掉这笔钱,于是主动要求降薪。校方以前只见过哭着喊着要加薪的,丁大卫这样的人还是头一回碰到。钱拿得少了,丁大卫反倒越发快乐起来,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傻乐傻乐”的。在大学里教书,丁大卫很认真,想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讲出来,否则便会觉得不满足。下了课,他骑个破自行车在兰州城里满处乱转,当做自己对当地风俗民情的一种考察。有几次我在街头上碰到他,都是满头大汗、一脸严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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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村(4)

丁大卫刚来中国,去的城市是珠海,那里有所私立学校。偶然间,他从电视上看到关于中国西北的节目,就想到那种艰苦一点的地方去,自己或许会更有用。这么着,他就来了兰州。在兰州待了两年多,又想找个更艰苦的山村去当老师,于是便去了甘肃临夏州东乡族自治县的一所山村小学。那个县条件极为艰苦,整个县城修在半山坡上,一所新建的小学校就修在山坡上的半坡里。放眼望去,都是焦渴的黄土岭。丁大卫就在这里准备教上几年书。

我们在山村小学见到他的那天,他刚刚从省城兰州办事回来。挺冷的天气,他仍然光脚穿一双沙滩凉鞋大步行进。和他聊天,他只说办学校并不容易,之后问三句答上一句,是一个极沉闷的人。他住的小房间也在学校里面,里面空无一物,一只约一人高的桶形包,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也无非是几件衣服、袜子、鞋子等。他背着这样一只包从美国来到中国,来到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来做最基础最简单最重复最艰苦的工作,能理解他的中国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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