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头响当当的生花笔在苏问手中占不得半分便宜,更像个被拘禁的小娘,哪里还有昔日光彩,不知道那位西蜀诗仙知晓此事后会不会踏着青莲剑歌杀将过来。
苏问看不懂这观天台有何奥妙,只觉得要论建筑规格的确可以称一声雄奇伟岸,但绝论不上仙人楼阁,往日从书中倒是多听闻凌天宫,云雾飘渺,隔着世外俨然一副高深自然,远比此刻藏身闹市中,茕茕孑立的高楼更有韵味。
生花笔好似藏锋利剑一般低吟,晶澈笔杆中那座不为人道的玄妙阵法疾驰行转,恨不得立刻破开这烂人的衣衫直奔高台而去。苏问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不紧不慢的将笔取出,只是一瞬似有要脱手的迹象,连忙两手紧握,好似要高飞的鸟雀被人拴在手中,一松一弛,好生难受。
当年诗仙跃步下楼,此入神仙境界,一手笔墨文采留于高台,生花笔感应到主人气息,平日在苏问手中不管如何摆弄都如一件死物,终于是忍受不住显露灵性。
“我与你打个商量,后天你助我登台,其上所有气息归你所有,如何。”
苏问冲着手中生花笔循循善诱着,知道内情的陈茂川不觉奇怪,自古以来多少绝世兵刃通人性,懂人言,何况这支从在诗仙手中饱尝墨水,挥毫世间寥寥的中书君,只是身后那些粗鄙的汉子看来,无非是一根还算花俏的笔杆子,约莫不是写字成痴才会和死物说话吧!
与它主人同等高傲的生花笔自是不觉苏问的能耐,只是这几日着实苦煞了它,抓痒敲背,在那劣等墨汁之中一泡便是半晌,无奈笔无法选择着笔之人,若是能化成那把青莲剑,当真要将这无德之人刺上百十来个窟窿不可。
然而这些日子来总算听到一句称心话语,这才止住颤动,苏问心中大喜,若说苦煞了对方,自己又何尝不是殚尽竭虑,明明身前一座金山却不得入内,这种内心的瘙痒可比猫抓还要难受百倍。
“你若答应,我便要写字,若是不然,回去就将你丢入七贵的臭鞋放上三五天。”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节竹筒,开启塞口,下等的不能再低的墨汁,墨香全无,只剩下令人恶心的墨臭,苏问抬手便要放入其中,惊得生花笔一阵微动,只见的空杆之中有抑扬顿挫传出,肉眼可循的气流在毫间涌动,那原本不沾一色的白毫上竟是凭空出现墨色。
“果然是宝贝,确实省去了磨钱,我就思量诗仙总不至于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墨砚,谈何潇洒。”苏问极为没品的揣摩了一句,手持笔杆,可能是少写字而多作画的缘故,持笔的模样并不似那般端正有力,倒像扶风弱柳,随着风力而转动手腕。
诗仙的词陈茂川见过不少,就是真迹也曾有幸端瞻,却是实打实的第一回见着生化笔下走龙蛇的场景,不觉屏住呼吸,只见那笔锋凌空而行,彷佛世间除了这苍穹再无够资格落笔的白宣。
苏问屏住一气,手腕转动,姿势出奇的蹩脚,他的字不好并非是谦虚,可在生花笔的映衬之下竟隐约之中多有大师风采,笔尖重点,白毫无故下沉,在虚空之中按出一抹亮丽墨彩,随即手臂横挪,笔势走动,平淡无奇的下弯提勾,一笔一字,用去了苏问所有的精气神,重新提笔之后才发觉已是汗流夹背。
“写个字就累成这样,这幅身子真是糟糕的让人生气。”
苏问自嘲的说道,望向浮在半空中徐徐褪尽的“一”字有些意犹未尽,形态意境都可登上乘,不过这其中半分功劳归自己,剩下九分半全然是仰仗生花笔的奇妙,只是这写字未免太伤身了点,能够感觉到落笔的刹那,识海中的饱满精气被一股脑的抽空,此刻眼皮止不住的下落,难不成那位诗仙每写一字也要养神半天。
“唉,有些苦恼!”
看着对方假装落魄的神情,陈茂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讥笑道:“你小子别不知足了,能用生花笔写一字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唯有你这种不识货的狠心肠才能想出这么阴毒的办法,说那诗仙诗才无双有些谬论,南朝那位杜君子便号称可与之比肩,可说到头比的仍是诗,对那仙字的拿捏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少不了的仙风道骨,哪里来的梦笔生花,你连起凡都不是,写得出一字心里已经偷笑了。”
“嘿嘿,被你瞧出来了。”苏问那是那种不知足的家伙,一口吃不出个胖子,这一点他在床上躺了十五年早已经铭记在心,福不在大小,有便要知晓感恩,能出木屋是福,遇上陈茂川是福,此刻拿得起生花笔,又能写出一字已经是天大的福分,若再不知道感恩,恐怕连天都妒忌了。
“你这家伙身世极苦,命途坎坷,说着是被上天抛弃的人,可偏偏总让人觉着心中不痛快,哪有像你这般好命的家伙,吃喝不愁,又有个力大无穷的小仆人,登得上观天台,拿得起生花笔,再进了学府,都是大幸运,如果说以前是为了安慰你才觉得有望观天门,现在倒是真心以为连你这家伙都去不了问道天,那才是狗屁不通。”陈茂川哈哈大笑,别看只是用生花笔写了一字,这其中的差距可是天与地,有些东西你拿在手中也未必是你的,而有些东西命中注定要为你焕发光彩,不然为何在一气宗沉寂了五年的生花笔,只在苏问手上短短数日就被调教成这副模样,世间总有一物降一物。
“回去了?”
苏问点了点头说道:“不然呢?这造化不小了。”已然很是知足。
陈茂川浅笑一声,仰望着那座不见轮廓的观天台,上面究竟藏着什么,挥了挥手一行人折道返回。
“留步。”
不知何时一位身着白衣的弟子走近,是否看见了此刻已经消失的字迹,但那双锐利的眸子停落在了苏问身上。
来者不善,因为绣在衣袍上的采气道三字,陈茂川蹙眉黑脸,还为发作便听到对方开口说道:“在下孟良,并不是来打架的,只是方才在观天台下坐悟时察觉到一丝波动,循着源头来到这里。”
孟良十分有理的躬身说道,苏问扫了一眼,确认自己的记忆还算不错,那日前来的采气道弟子中并没有对方,但仍是不敢卸去所有的防备。
“在下苏问,你应该听过。”
如此试探可说很明显,但却是最直接的话语,然而孟良眉头微皱,神色似乎有些诧异,又是作揖道:“抱歉,在下常年在观天台下悟道,对于宗内之事了解甚少,不知苏兄是那座殿的弟子。”
常年在观天台下悟道,这可不是寻常弟子能够享有的待遇,观天台是一气宗最大的造化,能上去自然最好,但毕竟是五年才有一人,那么退而悟道也决然不失一件幸事,陈茂川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文雅的少年,身形算不得魁梧但也有力,面容白净,五官清秀,少了那些俗杂的倨傲,平静的目光中倒是沉淀了不少大悟之后的飒然。
“散气道。”苏问恬不知耻的说道。
“原来是李师叔的弟子,当年我曾有幸看过一次散气大典,只因为资质鲁钝,才入了采气道修行,苏师弟果然是有大造化之人,能够与观天台暗起涟漪,真是让人羡慕。”孟良不加掩饰的赞叹,没有让人感觉虚伪,大概要归功于他不论何时都表现出的恬淡性子。
苏问善意的一笑,一气宗内少有会对散气道表现出尊敬的弟子,“孟师兄方才说观天台如何?又怎知与我有关。”
“我在台下坐了几年总归有些收获,方才感应到观天台上有意境浮生,所以才冒昧而来,看到空中残留的墨迹,猜测了一番,莫要见怪,苏师弟可是在写字。”
“无妨,确实一时手痒,雕虫小技而已。”苏问一语带过。
孟良没有继续深究是怎样的雕虫小技才能在虚空落字,而是带着歉意的开口问道:“很无理的问一句,苏师弟方才写字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师兄我在观天台下悟道五年有些想法,难得见到一次异象,想向苏师弟确认一二。”
苏问皱了皱眉,总不能说是因为生花笔的缘故才引动了当年诗仙大人留在上面的墨宝,但要说方才心中所想,倒是真的有些深思的意味,“倒也没想什么,我喜欢写字,奈何字很差,就算看过不少的字帖,也终究不是我的字,去想只会烦心,所以我就没想着写好,顺着心意写而已。”
“如此吗?”孟良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有了起伏,欢喜的说道:“不去刻意模仿,写不好就算了,无为便无扰,听着很无赖,但好像又有些道理,我总是想着要如何去窥探楼上有真解,其实那些本就不是我的,想得越多则越乱,到底是落了下乘,懂了,后天我便与上官师妹争一争登台的资格,去将上面的字迹擦去,由我亲手写就。”
陈茂川听的脸颊跳动,怎么也想不到随口的一番话就又引来了一个对手,若是这也能够听出道理来,可见这位师兄多半是悟道悟傻了,尤其是最后那句,恐怕稍微正常一些的人都不敢如此夸口,不过苏问本也是个不正常的狂人,至少在他看来,就是白痴也说不出这句话来。
“孟师兄,后日要登台的人是我,你要争应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