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年岁日久,陆行之便发现唐久并非是不知。从头到尾,她分明将一切都已经看得清楚透彻——她不是不知道纪尘寰在利用她,只是她也并不介意。
这世上的太多事,一说起“不介意”,或再一说起“不后悔”,就总显出几分决绝的味道来。
陆行之又想到了唐久给他写的那封信,信上简短,不赘旁的一字。
唐久说,求仁得仁,无需介怀。
从来没有那样的一刻,陆行之并不想成全唐久的“求仁得仁”。
他只恨不得将唐久这最后剩下的二三言语凝成冰、凝成火、凝成最锋利的刀子,将它们通通的抛向纪尘寰才好。
陆行之当然要这么做。
他完成了神使之托,而神使也没说不许他这样做。
白月城的祭司本应该公正无私,本该不染凡尘。可是从陆行之选择跟唐久离开白日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这红尘之人。
那么这一次,就让他按照这红尘俗世的人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情吧!
指央是属于唐久的金铃铛的冰冷触感,那是唐久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陆行之在宫殿之中,静静的感受着纪尘寰的怒火。
看着周围已经瑟瑟发抖的宫人,陆行之却仿佛是不在乎一样的笑了起来。
纪尘寰还在逼问他唐久是怎样去的?君可知,何谓“面大如盆”?
微微的敛了眸子,陆行之再一次说出了这几日他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说辞。
“江南骤雨数日不歇,神使设祭坛沟通天地,祈求众神怜悯,止此灾厄。神明初始不语,会天大雨,神使苦求三日。之后神明有感,天边实现龙凤徘徊不去。神使以身为祭,引动凤凰涅槃、青龙长吟,骤雨方止。随后青龙徘徊于皇宫之上,龙吟三声方才去,为祥瑞之兆。”
一字一句地将这段民间已经流传甚广的故事重新说给纪尘寰听,陆行之的唇边甚至出现了一抹笑意。
只不过,这笑怎么看都像是讥讽:“陛下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才不是什么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命格。天降祥瑞,乃我朝之幸,黎民之幸、江山之幸……”
“够了!朕并不是想听这些!”
纪尘寰猛的掀翻了他面前的桌案,摔碎了上面摆着的笔墨。折子散落一地,纪尘寰却也顾不得。
他踩着这些折子到了陆行之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狗屁的祥瑞,朕不是想听这些!”
方才陆行之说的,是民间和朝堂关于唐久忽然消失不见这件事情流传最为广泛的一种解释。
当日众目睽睽,许多人都亲眼的看见了那场“神迹”,这故事之中所说的一切似乎也并不作假——龙凤现世是真的,龙凤现世之后暴雨止歇也是真的,那青龙在京都之中、确切的说是在纪尘寰的宫殿的屋顶上徘徊也同样是真的。
众口铄金。
随着这个故事广为流传,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教导出他们皇帝的那位帝师大人是真的乘风而去。而他们的皇帝,虽然因为父母早逝,小小年纪就被推上了帝位,但是却是天命所归。
那些说纪尘寰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人,也不知道是做何恶毒的心思。
纪尘寰到底年轻了些,虽然他很早就开始逐渐料理朝政,但是在百姓之中,知太皇太后贤明者多,知这位少年天子之名的人却很少。
这天下,终归是纪尘寰的天下。百姓若只爱戴太皇太后,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这个带了鬼神色彩的传闻一出,因为那天地异象实在过于宏大,在京都之中千万人亲人所见,实在是做不了假,所以一时之间,纪尘寰皇权天授的声音渐渐地盖过了那些人对他命格的恶意揣测。
这样快的传播速度,如果说没有人在背后是做推手,是根本不可能的。
纪尘寰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再加上那熟悉的龙和凤,他一瞬间就想到了是何人为他这样造势。
只是这个时候,纪尘寰已经没有什么心思管因为这个传言他会获得多少声名了。
关乎龙凤的故事有些长,其他人都将视线落在了京都突然出现的龙身上,唯有纪尘寰脑中轰鸣。
——他分明听见讲故事的人说,说他的帝师随着那凤凰涅槃而去。
那是熊熊烈火,纪尘寰从不抱侥幸。而且,三月离别,他日日盼归的那个人,却终归没有回来。
那些随着唐久一同前往南方赈灾的官员和大夫都一一回朝,唯有一身白轻骑,飘然出京的唐久迟迟不归。
在发现归来的队伍之中并没有唐久的时候,纪尘寰的心终于很沉很沉地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