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并没有中文基础,后来的题画、写诗,都是自学成材的。对于西画,他也是自学。我父亲在报上投漫画稿,先是画《百美图》,鸳鸯蝴蝶派,后来画漫画。成家以后,二十五岁生第一个孩子,然后就一直生,生了十几个孩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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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聪:笔底才情敌万夫(2)
李怀宇 听说你父亲每生一个孩子就跟你说一次“对不起”?
丁 聪 对,有这回事。我父亲二十五岁结婚生了我。当时,上海也是军阀混战,很混乱,我们住在租界的房子里。租界不属于国民党统治范围,外国人有治外法权,日子相对就好过一点。如果住在老城区,城隍庙那些地方就比较落后。我父亲画画好,也学西画技法。刘海粟在上海办美专,我父亲是第一任的教务长。我还没有生出来,就已经是刘海粟的干儿子了。刘海粟比我父亲略小一点。我父亲当时很出风头,但是因为画漫画稿费太少,而孩子是接连不断地生,所以也在多家学校教绘画。他不希望我学画,因为学画不能养家。以后他生一个孩子就跟我道一次歉,因为我的那些弟弟妹妹都要我帮着抚养。到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大概有十个弟弟妹妹了。我父亲也很累,就到英美烟草公司去画广告,每个月可以拿月薪,也算是高级职员。
李怀宇 你父亲成为著名的漫画家后,成立漫画会,家里也成了著名的沙龙场所。你对当时到你们家里的文化人有什么印象?
丁 聪 我父亲跟《礼拜六》等杂志社联系很多,为当时上海很多大型杂志绘制彩色仕女封面。他当时画《百美图》,出了第二百个,后来又画漫画,出版过《丁悚百美图》等画集。那个时候的生活也过得不错,我们家有三层楼,亭子间、大厨房。那个时期画漫画的都是个体创作,没有出身美院的,所以,我父亲就成立了漫画会,漫画家聚会的时候就在我们家。我们家门口有一个“漫画会”的牌子,中国第一个漫画协会的组织就是在我们家成立的。我从小就认识叶浅予、张光宇、张正宇、鲁少飞,他们都是我父亲一辈的,但是都比我父亲小,我都叫他们叔叔。我九岁的时候,叶浅予二十多岁,画《王先生》,很出风头。等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在报纸上投稿,也没有什么学校可以学习漫画,我都是在编电影画报的时候从国外的杂志上学习,有美国的、苏联的。画漫画开始签名“丁聪”,很烦琐,跟画面一比,字显得很大,张光宇就让我签“小丁”,因为我父亲是“老丁”。谁知这一签就签到了九十岁。
李怀宇 你父亲在1949年后的经历是怎样的?
丁 聪 他被安排在上海文史馆,虽没有被打成“右派”,但“文革”抄我们家,他怎么也想不通,就说去楼上洗洗脚,上了楼就再也没有下来,就这样死掉了。我觉得他没有什么痛苦,而我当时关在牛棚。
抗战期间,丁聪辗转于香港及西南大后方,主要从事抗战漫画创作,他和唐瑜、黄苗子、吴祖光、盛家伦、戴浩等好友形成了著名的“二流堂”文化圈,也接触了夏衍、乔冠华、廖承志、潘汉年等共产党人。抗战胜利后,丁聪发表了许多以“争民主”为题材的讽刺画。
李怀宇 你的漫画创作经历基本上是20世纪中国漫画的一个缩影。30年代,你的漫画与上海的商业文化尤其是电影有关,抗战时是抗日爱国的漫画,抗战胜利后讽刺社会黑暗,1949年以后又跟社会变化息息相关。当年你是怎样渐渐走上漫画创作的道路的?
丁 聪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本事,中学毕业以后,连大学都没有读,就因为家庭负担重,弟弟妹妹多。父亲不画国画,漫画又不卖钱,所以穷。我父亲不让我画漫画,但是我又没有机会深造,受到父亲的影响,我还是喜欢画画。中学毕业的时候因家境不好升不了大学,然后就开始打仗了,我就出来“混”了。
1935年,我中学毕业,十九岁。中学毕业只能做一些银行职员、翻译这样的工作,我不想做这些工作,父亲又不让我画漫画,我就去教中学,在晏摩氏女中都教过书。当时晏摩氏女中不允许男生进去,所以我反而很受羡慕。我长得比较显小,年龄也小,个子也小。那是一个贵族教会学校,女中学生都住校,有初中、高中。虽然我没有进过美术学院,但是中学毕业之后,我就去上海美专的大教室里练习画画。一方面自己画画投稿打基本功,一方面是找电影公司编电影画报,编类似于现在的《大众电影》。那个时期,一边投稿,一边教书,一边到小报里做记者,然后到《良友》画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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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聪:笔底才情敌万夫(3)
李怀宇 抗战开始后,你的漫画生涯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丁 聪 最初上海抗战的时候,我在《良友》开始画抗日漫画,那是最起劲的时候,拼命画,用漫画救亡。上海沦陷后,我逃到香港,八年抗战我一直在后方,辗转于香港、重庆、昆明、桂林等地。1938年,我创作了《流亡图》。画抗战漫画以后,我才开始接触政治。以前都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讽刺一下,开开玩笑。30年代初的文艺界,一直是左翼领导,鲁迅他们都受到共产主义影响。特别是电影界,首先被共产党掌握,比如夏衍、赵丹他们都是左倾文艺工作者。慢慢地,左派的文艺势力占据了上风,我们也就开始接触共产党。共产党开始先抓文化,联华电影公司就比较进步,大学生比较喜欢看。而“天一”、“明星”这些就比较老,没有文化,也没有有声电影,是默片。左翼文人就抓联华电影公司,大学生也开始演话剧。党就是靠抓电影,影响了一大批进步青年。
因此,新电影兴起之时,我们的抗日刊物就与电影公司合作。我最早就是与唐瑜编画报,之后去《良友》。后来上海成为孤岛,日本人肯定要对我们抗日知识分子动手,我与张光宇他们逃难到香港。刚好《良友》也从上海搬到香港,所以,我一到香港马上就有工作了。香港是个自由港,只要不骂英国,什么活动都可以做。我到了香港就接触了共产党,与廖承志、夏衍他们相识,我们在上海的那些进步青年就靠拢了党。一接触共产党我们就发现与国民党不同,共产党够朋友。我们当时就编了八路军的画报,《良友》以前封面是美女,抗战以后我们都改成画八路军将领,都是爱国题材了。
李怀宇 当时,你与夏衍、廖承志他们这些共产党人的关系如何?
丁 聪 抗战以后,左倾的进步文人都是倾向于共产党。我们到了自由的香港,共产党也公开了,我们与乔冠华、廖承志、潘汉年经常接触。我那时二十多岁,夏衍比我大十六岁,夏衍是广州沦陷后,撤退到香港,再去桂林。在香港待了两年以后,我跟随夏衍到桂林、重庆等地,然后走昆明、河内等地回到香港。以后也总是通过越南到内地,受到他们的照顾。我在上海的时候不能画蒋介石,到了香港以后画了《现实图》,我在《现实图》里一下画了两个蒋介石形象过过瘾。
李怀宇 你为了画漫画,在重庆还跑到妓院了解情况,画成了彩墨漫画《花街》?
丁 聪 对。重庆有一个最下流、最低级的地方,我把它画出来了。徐悲鸿非常肯定。有这样的现实,我就要画。
李怀宇 周有光讲过一个笑话,抗战时期你经常去他家,他儿子十分崇拜你。有一次家中闲谈时,周有光说“小丁”有点“左倾幼稚病”,他六岁的儿子就向你告密。等到他儿子七十岁的时候,对周有光说:“其实那时爸爸的‘左倾幼稚病’不亚于‘小丁’。”
丁 聪 周有光当时也在重庆,他跟我们也很接近,那个时候大家都向往共产党。当时我到了重庆不到半年,就赶上皖南事变。重庆的共产党疏散了,进步人士又跑去香港。我跟张光宇说,我们刚回来挺热闹,就要回香港么?那个时候唐瑜从仰光回重庆,唐瑜是我们活动的主心骨,我、张光宇就跟唐瑜去了仰光。到了仰光,张光宇一个月就住不下去了,我把他送回香港。后来我的护照要过期了,三个月以后我也从仰光经过新加坡回到香港。在香港我有《大地》画报可以画,也参加了不少话剧团。在报馆里,铜版印刷不方便我们就开了木版印报纸。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我们没有路可以走。我们周围吃了好多炸弹。我就找组织,去了东江纵队。到了东江纵队,一边被国民党包围,一边被日本人包围。我们在里边待了一百天,后来到了桂林,又到了重庆。我花的都是唐瑜的钱,用唐瑜的关系。现在我们依然来往。八一电影制片厂是唐瑜搞起来的。那么老的人物,现在只是一个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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