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贝利撒留仍然没有决定接受还是拒绝这份工作。不管他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会有人——也许是很多人——丢掉性命。第六远征军说不定会因此全军覆没,伤亡还可能不止于此。但联盟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有没有他的加入,他们都要放手一搏。真正的战争即将来临,这可不仅仅是一直伴随在所有人生活中的冷战。对于偶人,他的确相当了解。除了偶人自己,外人的了解最多也只能到这种程度。虫洞他也了解一些。可对于如何做成这件事,他还是毫无头绪。但尽管如此,他仍然知道,自己是最佳人选。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他更好地帮助联盟实现这一计划。
一名宪兵进来,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房间,墙壁上挂着几套宇航服。伊坎吉卡少校已经穿上了一套。“你想看看远征军的表现,”她说,“我已经得到授权,这就带你去看看。”
在零重力下,贝利撒留手脚乱舞着飘向墙壁扶手,取下一套看上去跟他身材相仿的宇航服。由于没有重力,他很花了一些时间才穿上宇航服。他还在穿裤子的时候,那名宪兵已经穿戴完毕了。他想用两只手扯下衬衫的一个纽扣,结果身体却开始在空中打转。伊坎吉卡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伸手搭住他的胳膊,帮他摆正姿态。他不好意思地把那颗纽扣放进宇航服的一个外层口袋里,然后继续穿衣服。
“我没问题的。”他封好宇航服的密封口,说道。
三个人依次通过密封舱门,进入了外面的高度真空。他的内心感到一阵失落。他喜欢星星,却讨厌太空,特别是巨大到让人反胃的宇宙中那片幽深的黑暗。贝利撒留的肌肉感受到微弱的磁场拂过,那是十分之一光年外的斯塔布斯脉冲星。仅凭人类的天然肉眼,他也可以看见四千颗星星。繁星之间,是浩瀚无垠的虚空。如果打开视觉增强植入模块,开启望远模式,他能看见的星星数目会是现在的五倍。但星星之间的空间也将被放大,平添许多杳无人迹的虚空。看着这整个宇宙,感觉就像在神游:你不仅仅是知道它乃是一片虚空,而且自身就是这片虚空的一部分。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纽扣,让它飘浮在岿然不动的“木塔帕号”飞船旁边。
“木塔帕号”上耀眼的探照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将宇航服的手和胳膊部分照得雪亮。数公里之外,太空中停泊着另一艘战舰,舰首正对着“木塔帕号”舰身中部。伊坎吉卡少校和那个宪兵一人抓住他的一只上臂,从“木塔帕号”上一跃而出。三个人飞身纵入虚空,贝利撒留的胃剧烈收缩,拼命忍住才没大叫出声。
没有往返飞行器,没有导索。什么都没有。
伊坎吉卡和那名宪兵就这么径直跃了出去。他已经吓到动弹不得,因而倒也没有干扰他们的前进。他的身体一直绷得紧紧的。那两个人用冷冻气体喷射器修正着飞行路线,他能感受到轻微的推力。估计还得有个几分钟,他们才能到达对面那艘战舰。他飞翔在太空之中,除了自己粗浅急促的呼吸声,耳畔只有那两人的宇航服跟他的宇航服相互摩擦发出的嘎吱声。
这是些什么人啊,竟然在太空船之间跳来跳去?他想不出有什么必要非得做这样的机动动作。不可能是为了在他面前炫耀,他们没有那么把他当回事。也许这是一种新式的军事机动动作,或者是艰苦条件催生出来的新战术。或许这只不过是一种纯粹为了与众不同、出人意料才发展出来的战术动作。既然第六远征部队有了新式的武器系统和推进技术,在战斗中引入新的战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要对付的是牌手,而不是他手中的牌。
他们正在接近对面那艘战舰。他们飞向一个暗淡灯光映照下的小船坞,聚光灯一直跟着,照在他们身上。他感觉到几股更大的力道,身体随即开始倒转过来,双脚朝向目的地。下方出现了一个强磁场。
“弯曲膝盖,阿霍纳,不然你的脚踝会骨折的。”头盔无线电中传来伊坎吉卡的声音。
他照做了。脚下的飞船以骇人的速度变大。他明白自己身体携带的动能并不多,仅仅来自于开始的那一跳。但内心本能的恐惧仍旧难以抑制。视野中无垠的太空渐渐被飞船遮蔽,他们的脚撞在了船体上,紧紧卡住。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膝盖颤颤巍巍。
“见鬼,阿霍纳!”伊坎吉卡喊道,一把将他推进密封舱门,“怎么好像你从来没有进过太空一样!”
贝利撒留脸上一热。他们依次通过了密封舱。
“这就是‘琼莱(1)号’,”她一边对贝利撒留边说着,一边脱下头盔,“一艘很棒的战舰,可以代表远征军的飞船水平。”
他们双手攀缘着向舰桥移动过去。贝利撒留行进缓慢,但好在没有发生什么事故。他们见到了“琼莱号”的指挥官鲁辛迪上校,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皮肤黝黑,额头上有六道横着的疤痕。舰桥居然有重力,在普遍的零重力环境中显得十分突兀。六个棺材大小的加速舱以一定角度斜立在舱壁上,上面还有覆盖着厚玻璃的小窗户。如果加速舱里有船员的话,小窗应该就是他们朝前看的位置。鲁辛迪在舰桥中间调出一幅全息显示图。贝利撒留脚上穿着磁力靴,只能笨拙地拖着脚步靠近,凝视着全息图。
“能让我看看外面的景象吗?”他问道。
上校手指划动,全息图缩小了,“琼莱号”变成只有一个图标那么大。图上只有一艘其他飞船:“木塔帕号”。
“范围请再扩大些,”贝利撒留说,“让我看看整个远征军舰队。”
上校又动了动手指,全息图中心的两个图标继续缩小,新的图标出现在图像边缘。远征军舰队的左翼是悬浮在太空中的指挥巡洋舰“尼亚力克(2)号”,旁边是“朱巴(3)号”“戈布德维(4)号”以及“巴特布奇(5)号”。几艘战舰成编队排列,在图上显示为橙色的图标。舰队的右翼舰只显示为淡黄色:装甲巡洋舰“林波波号”、下辖“奥姆卡马(6)号”、“法绍达(7)号”和“坎帕拉(8)号”。舰队的中军是战列舰“木塔帕号”,周围拱卫着“琼莱号”“恩登(9)号”和“皮博尔(10)号”。
一股微电流从他的电肌块发向大脑,触发了白痴天才模式。语言和情感的微妙之处被几何和数学解读的疾风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用量化的方式看世界让他自在安心。只是身边这些人的存在让他很不舒服。他们不喜欢他,也许吧。之前他感受到的那些情感线索、社交关系已经退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几何与数字方面的洞见,如暴风雪般袭来,彻底吞没了前者。
全息图上的远征军舰队变成了一张由动量、距离、质量和光速等信号组成的网络。“林波波号”“木塔帕号”和他放出去飘浮在真空的纽扣,三个点的位置正好形成了一个狭长的三角形。贝利撒留头脑中闪过各种数字。从“林波波号”到“木塔帕号”,二百五十公里。
他吞吞吐吐地说:“我需要了解你们的飞船是怎么利用虫洞的:飞船打开一个黑洞有多快?在黑洞里能走多远?穿越黑洞有多快?穿越之后重新出现时,飞船系统恢复工作又有多快?”
贝利撒留发现无人回应他的目光。在白痴天才的状态,与他人目光接触,就好像盯着一盒子拼图碎块看,让他大脑中的模式功能变得超级活跃。对方的面部表情仿佛在飞速变化,从反对到赞成,不断循环,搅成一个极速旋转的旋涡。上校的手指动了动,飞船随即嗡嗡作响。脚底下的重力猛然增加。
永远渴求着逻辑推理与抽象分析的贝利撒留的大脑开始解析“木塔帕号”这个舰名。脑中植入的百科全书增强模块可以给他提供各种资料,他想要多快就能多快给他。木塔帕,由大津巴布韦的一位王子创办的中世纪王国。木塔帕王国很快就超过了它的邻国,甚至其母国,强大的形象,强大的象征。他希望能够对此做出量化分析。
联盟挑选了一些好名字。比如奥姆卡马,那是一个王朝的名字,统治乌干达直至19世纪。这个王朝没有被现代化的历史巨轮碾碎,而是随之滚滚前进,因而拥有强大而深远的文化影响力,甚至一直延续到撒哈拉以南联盟形成的时代。用一个具有强大象征意义的文化资产来给一艘战舰命名。这种象征意义强大到值得去牺牲吗?他不想让他们牺牲。
他要怎么才能量化这种象征效果?应该有专供社会学使用的逻辑算法。他应该编制一种这样的算法。文化传统推动着远征军,在全体国民身上烙上了它的印记。他们被自己的文化传统包裹着,由此生出无限的自信。连贝利撒留也只能羡慕这种自信。
恩登,这是19世纪丁卡人(11)的一位先知。丁卡人的创世神名字叫作尼亚力克。巴特布奇则是中世纪一个围绕大湖(12)地区而建的帝国。戈布德维是南苏丹著名的阿赞德王的名字,字面意思是“把人的肠子扯出来”。
强大的形象,强大的象征。聚合政府怎么就没想到呢?联盟的战舰身负这些名字已经好几十年了。这也是数学,这是关于人的物理学。情感和爱国的能量倍乘在一起,就产生了精神上的动力。
伊坎吉卡推了推他,他却呆立在原地。
“要不要这个,阿霍纳?”她说了好几次。
一个计时器,一部数字计时器。她拿着一部数字计时器,在她的手中,她的手在他面前。他在白痴天才状态下。记得要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