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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1页)

唯独她看出来,他神色怏怏,显然是抱负不凡的心胸过高估计了他不能享有的幸福。

马洛

翌日,刚到早晨八点钟,马利维尔府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各处铃声突然响成一片。不久,老侯爵吩咐下人通禀,说是他要见夫人。德·马利维尔夫人还未起床,侯爵本人也匆匆忙忙,没有穿戴整齐。他走上前去吻了吻妻子,眼里闪着泪花说:

“亲爱的朋友,我们离世之前,能够看到孙儿孙女了。”老人家热泪滚滚,接着说道:“上天明鉴,我绝不是因为想到自己不再是乞丐了,才激动得流下眼泪……赔偿法案肯定能够通过,您将得到二百万。”

侯爵进来之前,派人叫过奥克塔夫。这时,奥克塔夫请求入见,他父亲站起身,急忙迎上去,投进了儿子的怀抱。奥克塔夫见父亲泪流满面,可能误解了流泪的原因,他苍白的脸颊上立刻泛起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红晕。

“把窗帘全拉开,让阳光照进来!”母亲急促地说。“过来,眼睛看着我。”她以同样的口吻说,却不回答她丈夫的问题,只是细心地察看着,看见那片淡淡的红晕已经升到了奥克塔夫的上脸盘。她从医生的谈话中了解到,人的面颊上出现红箍儿,是得肺病的迹象,因而她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儿子的身体垮掉,再也不去想那二百万法郎的赔款了。

侯爵见妻子这样慌乱便有些不耐烦,等她的心神平稳下来,他才开口说:

“是的,我的儿子,我刚刚得到确切的消息,赔偿法案即将议决,在四百二十票中,肯定有三百一十九票赞成。按照我的估计,你母亲损失的财产有六百多万。由于惧怕雅各宾党人,不管国王的裁决打多少折扣,我们少说也能得到二百万。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乞丐了,也就是说,你不再是乞丐了,你的财产又将重新与你的门第相当。现在,我可以给你选择一个姑娘做妻子,用不着再去乞求人家了。”

“但是,亲爱的朋友,”德·马利维尔夫人说,“注意别急于相信这样重大的消息,不然的话,我们的亲戚当克尔公爵夫人,以及她那个社交圈子里的人,免不了要说三道四。您保证我们能稳拿几百万,公爵夫人也会打心里高兴,可您先别打如意算盘。”

“二十五分钟前,”老侯爵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我就确信赔偿法案准能通过,所谓确信,就是确凿无疑。”

真让侯爵言中了。当天晚上,“无动于衷”的奥克塔夫,一踏进德·博尼维夫人的客厅,就觉出来大家欢迎他的态度格外殷勤。这种关切来得过于突兀,他回礼时便显得有点高傲,至少,当克尔公爵夫人就注意到了这点。奥克塔夫心中既感到不舒服,又感到鄙夷。巴黎社交界与上流社会,本来是他随便出入的地方,现在却对他分外欢迎,无非是“因为他有希望得到二百万赔偿”而已。他那颗火热的心灵,对待别人和对待自己都同样公正,也几乎同样严格,通过这种可悲的事实,不免产生深深的悒郁之感。奥克塔夫傲气十足,绝不肯同人一般见识,竟然怨恨偶然聚在这座沙龙的宾客。他是觉得自己的命运可怜,觉得所有人的命运都可怜。“别人对我的情义,原来这样淡薄,”他暗自思忖道,“二百万法郎,就改变了他们对我的全部情感。看起来,我何必极力检点,好无愧于人们的爱戴呢?只要做做买卖发财就成了。”奥克塔夫这样闷闷不乐地思考着,随便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对面的一张小椅子上,正坐着他的表妹阿尔芒丝·德·佐伊洛夫。他的目光偶然落到阿尔芒丝身上,注意到整个晚上,表妹都没有同他讲话。阿尔芒丝同奥克塔夫年龄相仿,但家境清寒,她是德·博尼维和德·马利维尔两位夫人的外甥女;这对表兄妹彼此相处坦然,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进入客厅有三刻钟,奥克塔夫的心情一直凄苦莫名,这时他又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大家都冲着我的钱,对我加倍表示关切,阿尔芒丝却没有恭维我,这里只有她没有讲话,这里只有她的心灵还高尚些。”奥克塔夫感到看着她真是一种慰藉。“这才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呢。”奥克塔夫心中暗道。时间渐晚,他见阿尔芒丝始终没有同他讲话,便又高兴起来,高兴的程度不亚于刚才的满腹忧伤。

那天晚上只有一次,奥克塔夫发觉阿尔芒丝的目光直射到他的身上。当时,有一位外省人的众议员走过来,正笨拙地祝贺奥克塔夫将得到二百万,说什么“他将投票赞成”(这是那人的原话)。奥克塔夫有严格的理性,这超出了别人的想象;阿尔芒丝那副目光的神情,他也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的理性也至少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那目光显然是有意观察他,尤其令他高兴的是,那目光已经准备在迫不得已时对他公开表示藐视。要投票赞成几百万的那位众议员,给奥克塔夫碰了一鼻子灰。年轻子爵的蔑视态度表现得太露骨,即便对待一个外省人也未免过分。过了一会儿,那位议员走到德·苏比拉纳骑士面前,对他说:

“哼!朝廷的贵族先生们,全是这副派头。我们要是能撇开你们,投票通过给我们的赔偿,那么,你们不向我们做出些保证,就休想捞到钱。我们可再也不愿意像过去那样,眼看着你们在二十三岁就成了上校,我们却熬到四十岁才当个上尉。正统观点的议员有三百一十九名,我们这些过去受损害的外省贵族就占了二百一十二名……”这样的牢骚话对着骑士发泄,叫骑士好不得意,于是,他替朝中贵族辩解起来。这场谈话足足进行了一个晚上,德·苏比拉纳先生喜欢自夸,称这是政治性的谈话。外面尽管刮着刺骨的北风,两个人还是在一个窗洞下辩论;按照严格的规定,窗洞是谈论政治的地方。

谈话中间,骑士只离开了片刻,他向那位议员道了声歉,请他等一等:“我得去问问我外甥,看他把我的马车派了什么用场。”说罢,他走过去,对着奥克塔夫的耳朵说:“你倒是跟别人说说话呀,这样默不作声,都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刚刚发了一笔财,千万不要显得目空一切。别忘记,这二百万,不过是归还的财产,又没有什么别的。假如国王授勋给你,你就该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吧?”骑士说完,像个年轻人似的又跑回窗口,提高嗓音重复说:“喂!十一点半,备好马车。”

奥克塔夫终于开口了,他虽然没有达到潇洒自如的程度,取得完全的成功,可是,他丰姿俊秀,举止沉稳,说出来的话却得到贵妇们的特殊评价。他的思想活跃、清晰,属于那种越品味越让人觉得高超的类型。他说话爽直坦率,正气凛然,虽然收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可是人们过一会儿就能品出味道,暗暗称奇。他的性情高傲,要表达他认为美的事物,从来不着意于绘声绘色。像他这种头脑的人,傲然独处,恰似一个不施脂粉的少妇,走进一个以浓妆艳抹为常的沙龙,在一段时间里,她脸色苍白,显得有些哀愁。奥克塔夫的思想,很少有慷慨激昂的时候,这天晚上,如果说他受到了赞扬,也是因为他的情绪中含有最辛辣的嘲讽,弥补了这种不足。

奥克塔夫的言语刻薄,这只是表面现象,年长一些的贵妇就能够看出来,因而原谅他那种不拘礼节的态度,可是那些糊涂虫却被他慑服了,纷纷为他捧场。奥克塔夫心里充满了轻蔑的情绪,正在巧妙地发泄,忽然听到当克尔公爵夫人讲的几句话,从而得到了他在社交界所能企望的唯一幸福。那时,当克尔夫人凑近他坐的长沙发,不是对着他讲,却是说给他听,声音压得很低,向她的挚友德·拉龙兹夫人说:“瞧哇,阿尔芒丝那个傻姑娘,看到德·马利维尔先生从天上掉下来的财产,不是要产生嫉妒之心吗?天哪!嫉妒,同一个女人多不相配呀!”她的朋友明白这些话的用意,捕捉住了奥克塔夫的专注的目光。他正同某位尊贵的主教先生谈话,假装注视着对方的脸,其实全都听到了。不到三分钟的工夫,德·佐伊洛夫小姐的沉默就得到了解释;在奥克塔夫的心目中,别人指责的那些卑鄙情感,她是确有无疑了。“天主啊!”奥克塔夫思忖道,“这个社交场上的人,没有一个例外,感情全都这样卑鄙啊!我能找出什么理由,可以想象别的社交场合和这里不同呢?这是一座法国名流聚会的沙龙,这里的每个人只要翻翻历史,就能发现一位自己家族的英雄;如果这些人都明目张胆地崇拜金钱,那么,昨天父辈给人扛货包,今天成为百万富翁的不义商人,又该如何呢?天哪!人有多么卑劣啊!”

奥克塔夫对人世感到厌恶,逃离了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他将马车留给他的骑士舅父,自己步行回府。途中下起了滂沱大雨,他淋着倒觉得很痛快。这场冲击整个巴黎的暴风雨,他很快就感觉不到了,心里在想:“对付这种普遍的堕落,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找一个心灵美好的人,一个尚未被当克尔公爵夫人之流所谓明智玷污了心灵的人,永远依恋她,终日和她厮守在一起,与她共同生活,一心一意只为了她,为了她的幸福。我一定会热烈地爱她……我这个人,如此不幸,一定会爱她呀!……”突然,一辆飞快的马车,从普瓦提埃街拐进波旁街,险些把奥克塔夫轧死。马车的后轮撞到他的胸口,撞得很重,把他的背心也撕开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展望死亡,心情反倒冷静下来。

“天哪!怎么不把我轧死呀!”他眼望天空喊道。瓢泼大雨并没有使他低下头来;这场冷雨对他很有裨益。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继续赶路,回到府中,立刻跑上楼,回自己房间换了衣裳,接着去问母亲能不能见他。他母亲并没有等候他,早已上床睡了。他孤独一人,看什么都感到心烦,甚至拿起情调低沉的阿尔菲里的作品,想找一出悲剧翻翻,也觉得索然无味。在那十分宽大、又十分低矮的卧室中,他踱来踱去,走了很久,最后想道:“为什么不就此了结这一生呢?命运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为什么我还这样固执地同命运搏斗呢?我拟订了各种各样的行动计划,表面上看起来合理到了极点,结果全部落空。我的生活步步不幸,处处辛酸;这个月不如上个月好,今年也不比去年强。这种顽强地生活下去的劲头,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我缺乏意志吗?死亡又是怎么回事呢?”想到此处,他打开装手枪的箱子,定睛看着:“其实,死亡是微不足道的,只有愚蠢的人才贪生怕死呢。我母亲,我苦命的母亲,恐怕要死于肺病,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离开人世,追随她的亡灵。我要是觉得生活实在痛苦不堪,也可以在她之前离世。这样的请求假如能够提出来,她是会答应我的……哼!我那骑士舅舅、我父亲本人,他们才不爱我呢,他们爱的是我的姓氏。他们把野心寄托在我的身上。仅仅有一种极小的天职,把我同他们联结起来……”天职一词,犹如一声霹雳,在奥克塔夫的耳边炸响。他停止思索,高声地说:“一种极小的天职!一种无足轻重的天职!……如果这是我唯一的天职,难道也是无足轻重的吗?在眼前这种处境下,如果我都克服不了偶然碰到的困难,那么,我有什么理由这样自信,今后不管面临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战胜呢?我这样睥睨一切,以为一般人所遭受的各种危难、各种祸殃对我毫无影响,然而,我却祈求眼前的痛苦换一种形式,祈求它选择一种适合我的口味的状态,也就是说让它缩小减半。多么渺小啊!我还自以为无比坚强!其实完全是自鸣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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