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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第2页)

无论如何,吕擎还是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了。吴敏因这一次不能同行而痛苦,但也只得勉强接受下来。我觉得吴敏真了不起。

不过我担心她将从此承担起难以预料的沉重。她不会有机会尽早离开这个小院的,不会很快追随自己的男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也许还有许多无法揣测也无法接受的变数……但不管怎么说,吕擎和他的几个朋友这次成行有望。

可是后来的消息又让人费解:吕擎说他找阳子谈了,这家伙也许太年轻,也许干脆就是个窝囊废,“他要画完那个模特儿再走,说这个冬天正好是她在他们学院工作的最后几个月了。他让我待到开春再走。他承认这一段正在‘热恋’……”

“与那个模特儿吗?”

“可能与那个打了他一耳光的油画系小女孩。看得出他真的喜欢上什么人了。”

两天之后,小鹿皮肤黑黑地从外面闯进来,脸上似乎还带着汗珠。我一见面就对他说:你忘了自己的许诺了吗?你不是说有一天要跟吕擎出发去吗?他们正好要在寒假走了,你呢?

小伙子听了立刻有点儿急,踢了踢腿,为难地说:“不过——”

“不过什么?你也要变卦吗?”

他低头看了看脚背,“寒假正好有两场挺棒的足球赛,我是主力队员,我不能扔下那两场足球不管哪……”

阳子和小鹿都不能走了。接着是吕擎的另几个朋友也在犹豫——他们的借口各种各样,差不多都说延到来年春天吧——我宁可相信春天来到时,他们又会重新选择一个季节。吕擎脸色发黑,只是一声不吭。我知道如果这时候没人挺身而出帮助他,他说不定会因失望而病倒。我安慰他,说实在不行,就改到春天吧。吕擎说:“他们吗?春天又会有春天的事情。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我本来就想一个人——最后总是一个人……”

我无言以对。

这个夜晚我差不多没有睡觉,心绪很乱。后来我对梅子说了吕擎和母亲的谈话,还有我们之间全部的争执和讨论。冬天来了,大多数人要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蜷在窝里——而此刻有些人出发的念头却是那么强烈。我觉得这次真该陪吕擎上路,这是一个机会,我想伸手抓住它。“梅子,如果顺利,我在开春的时候就能返回,那时候许多人都会接上走——反正这一次我想陪他上路了。我心里有时急得要命,半夜火车拉着响笛开进城里时,我都急得怦怦心跳……梅子!”

她的一双眼睛闪动着,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这是真的……我不属于这座城市,这座焦干的城市早晚会榨掉和耗尽我最后的一滴水……”

两行泪水从她鼻子两侧流下……我这会儿觉得她那么弱小。我很爱她。可我还是要说:真的,我与这座城市、与她的一家,都永远难以和谐起来……这个夜晚她一直靠在我的胸前。后来她睡着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回想着我们的过去、我们从相识到现在……她简直是被我愤怒地从那个家庭中争抢出来的!那些让人心酸又让人感动的一个个情节啊,至今如在眼前。不过我得承认,在关键时刻,她还是没有让我失望……

那时候她就像现在一样,喜欢把头顶在我的胸部。我一抬手就能碰到她后脑上光滑的短发。她总是一缩脖子抬起头来,睁开一对黑亮的杏眼……再后来,她的父亲出现了。那是一个满脸怒容的长者,第一次见面就问:“你就是那个宁什么什么吗?”我说对,我就是。他又问:“你觉得与我女儿的事情合适吗?”我说我们……我们很合适的——我当时脸烫得像火,两手都是汗水……

他轻轻咳着,背着手,踱起了步子。踱了一会儿,他突然一转身,用手指点着地板说——“你们的基础是不同的,你必须考虑这个。你的父亲是……”

一股火突一下冲到了脑门上。奇怪的是这一下手上的汗汁全干了,而且马上握成了拳头。我把一丝胆怯压住,直盯着他,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很清晰:“是的,我们的基础不同,我有一个任何时候都值得炫耀的家族;而我爱上的那个姑娘在这一点上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不过只要我们两个相爱,‘基础’还不是等于零……”

他的眼睛一会儿就变红了。他向我扔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字眼:“混……”转身走开了。

后来我见到了梅子。她一声不响,只紧紧抱住我。停了一会儿她哭了,说:“你可以顶撞他,也可以和他辩解。可你不该侮辱他,他是一个好人。他不过刻板一点……”

“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他以为自己住了橡树路,侮辱别人就是随随便便的事儿,以这样的口气谈论我不幸的父亲!他骂我‘混蛋’,他自己才是一个典型的‘混蛋’。”

梅子吓得两手一抖。

“他居然可以侮辱我,侮辱我们一家。他说的‘基础’,就是指我们受苦受难的一家……”

梅子想掩我的嘴巴,她叫着。

“他太自以为是了,觉得自己昨天在山上跑了几圈,就可以随便训斥别人侮辱别人……我也在山上跑过。在那架大山里,吭哧吭哧苦挣苦扎一辈子的人多得数不过来。好多好多山里人都是那样。还有我父亲,他们流血流汗,活过来都不容易。可他们没有一个像他这么霸气。他们到现在还吃着麸皮和地瓜干。他们在什么年头儿里付出的也不比他这样的人少。一句话,他给我少来这一套!”

梅子先是震惊,后来又痛苦地把脸转向一边。她在等我平静下来。我像从长跑运动场上刚刚下来,大口吸气……她揩一下我的眼角,可能发现渗出了什么。那时候我攥住这只手,定定地望着她。我发觉自己的火气太大了。后来我说:

“梅子,你不是说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吗?你看,第三个人还是出现了。”

“不过我不会同意他的。你能相信我吗?”

就在那场风暴的当天晚上,她的母亲来了。这个胖胖的做过护理工的女人已经离休在家。当时我一眼就看出她保养得很好,这是一个挺好的、心慈面软的母亲的形象。她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哼哼啊啊的毛病。她微笑着看我,但说出来的话却同样令我伤心。她只是很委婉地告诉,我与梅子的事情真的不太合适——虽然做母亲的真心希望我和她女儿在一起,只是她觉得这不合适的——一种不合适的婚姻比什么都糟糕啊。她希望我们都仔细地想一想,再想一想……她这样说了一会儿,仍然微笑着看我。

我送了她一段路。我忍着才没有说出一句不礼貌的话。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和梅子从现在开始鼓足了一股劲儿的话,弄到最后她只能是我的岳母。还有,我很早就失去了母亲……哪怕这么一个挺好的上年纪的女人多少爱护我那么一点点……这种渺小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我知道它是非常真实的一种渴望。

过了好久——我和梅子结婚以后才弄明白,原来她的父亲那时已经把女儿许给了那位老警卫员的儿子了……梅子最终还是不同凡响。她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与那个严厉的父亲划清了界限。结果很好。

一个人在青春焕发的时候,应该牢牢地保住自己应有的那一点儿权利。年轻人不该把自己已经被反复剥夺、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点儿东西再拱手交给别人了。梅子差不多做到了这一点。这也是我很难忘记的。我觉得她的勇气才是永远值得爱恋的……

就凭着这勇气,她与我走到了一起。可是今后、今后的今后——她还会有勇气伴我走下去吗?

这场人生的长旅啊,我们才刚刚走到中途。这个夜晚我反复想着与吕擎的那番剧烈的争论和讨论。我终于明白,所谓的远行、真正的远行,首先就是从离开自己的父辈开始的,就是从所谓的“岱岳”脚下转身走开。我们是五十年代生人,已经不再是轻信的阿雅了,一旦走开,就不会为了一个轻信和许诺冒死回返,而是要一直跑、跑,要来一次挣命远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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