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德米卡和娜塔亚乘阳光直射进房间的时候粉刷了公寓。他们常在粉刷的时候停下来做爱,因此多耗了些时间。娜塔亚把金发扎成一束,包在头巾里,身上穿着件德米卡磨破领子的旧衬衫。但下身却穿着条紧绷的短裤。每次看到娜塔亚踏上梯子的时候,德米卡总要情不自禁去吻她。德米卡经常拉下娜塔亚的短裤,过了没多久,娜塔亚就干脆只穿着件衬衫了。他们又做了更多次。
在娜塔亚的离婚手续还没办好之前,他们还无法结婚。为了体面,娜塔亚在德米卡的房子附近找了间小公寓,但事实上他们已经在德米卡的公寓里展开了新生活。两人按照娜塔亚的喜好调整了家具,买了张新沙发。他们渐渐养成了一些习惯:德米卡烧早饭,娜塔亚烧晚饭;德米卡帮娜塔亚擦鞋,娜塔亚帮德米卡熨衬衣;德米卡买肉,娜塔亚买鱼。
他们再没见过尼克,但娜塔亚和尼娜之间却建立起了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此时,尼娜已经是普什诺伊元帅公开的情人,大多数周末,她在元帅的乡间别墅举办宴会招待他的密友们,而他们大多数也带着各自的情妇。德米卡不知道普什诺伊元帅是如何摆平公众场合常出现在他左右的那位表情和蔼的原配的。尼娜去乡间别墅的时候,德米卡和娜塔亚就负责照看格里沙。起初没有自己孩子的娜塔亚很紧张——尼克不喜欢孩子。但她很快就喜欢上了和德米卡有点相像的格里沙。这并不奇怪,娜塔亚也有大多数女人都有的母性本能。
德米卡和娜塔亚的私生活很快乐,但工作却不是很顺心。克里姆林宫的死硬派虽然暂时接受了在捷克斯洛伐克问题上的和解,但在柯西金和德米卡从布拉格回来之后,这些保守派却开始破坏协定,施压要粉碎杜布切克之改革的入侵。炎热的莫斯科,在共产党要员避暑的黑海别墅里,两派人马的争吵持续了整个六月和七月。
对德米卡来说,这不仅仅是捷克斯洛伐克的问题,也是关系到格里沙和他将来生活在怎样一个世界的问题。十五年后,格里沙要上大学,再过二十年他要参加工作,再过二十五年他也许就会有自己的孩子。苏联会不会建立起如同杜布切克那样更具人性化的共产主义社会体系?还是会继续坚持目前这种共产党权威不可挑战、民众被克格勃残酷压制的暴政统治呢?
令人气愤的是,苏联总书记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却是个随风倒的骑墙派。德米卡很瞧不起勃列日涅夫。因为害怕站在失败者一方,勃列日涅夫从不在确认哪方的意见会占上风之前随意做决定。他没有远见,没有勇气,没有让苏联变得更好的整体方案。勃列日涅夫算不上是个真正的领袖。
冲突在8月15日,星期四开始的政治局会议上达到了最高潮。和以往一样,正式会议只是大员们聊聊天握握手,真正的斗争发生在政治局委员助理们的准备会上。
在阳光下,德米卡和叶夫根尼·菲利波夫在漆成黄白两色的政治局大楼外面停着的车辆之间相遇了。“看看克格勃从布拉格发来的报告,”菲利波夫说,“反革命学生集会!公开谈论反共的俱乐部!秘密的武器储备!”
“这些事我一概不信,”德米卡说,“没错,的确有些改革的议论,但捷克斯洛伐克存在的危险被那些因失败而退居二线的前领导人夸大了。”事实上,这些敏感的报告是采取强硬路线的克格勃头子安德罗波夫为了迎合克里姆林宫的保守派一手炮制的。只是德米卡不傻,不会把真相大声说出来。
德米卡有可靠的情报来源:他的双胞胎妹妹坦尼娅就在布拉格。到了布拉格以后,坦尼娅除了发些立场含糊的文章给塔斯社之外,主要给德米卡和柯西金发送一些反映捷克斯洛伐克社会现状的报告。她在报告中说,除了一些守旧的共产党人以外,杜布切克是所有捷克斯洛伐克人眼中的大英雄。
在一个封闭的社会中,人们很难探知外部社会的真相。苏联领导人扯了数不清的谎。在苏联,几乎所有文件都信不得:农产品产量、对外政策的评估、警方对嫌疑犯的审问记录,以及经济上的预测分析。人们常私下里说,报纸上唯一真实的版面是对电台和电视台节目的预报。
“我不知道形势会怎样发展。”周四夜里,娜塔亚对德米卡说。娜塔亚仍然在为外交部长安德烈·葛罗米柯工作。“来自华盛顿的信号表明,如果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约翰逊总统什么都不会做。他有太多国内的麻烦需要处理——黑人发起的骚乱,对政治人物的暗杀,越南战争的进退,已经接踵而至的总统选举。”
他们结束了白天的粉刷,正坐在地板上一起喝啤酒。娜塔亚的前额有块黄色的漆印,不知为何,德米卡产生了想马上和她做爱的冲动。他不确定是现在就干,还是等两人洗完澡上床、娜塔亚说到“在我们结婚之前……”时再干。
德米卡不想把话题引到结婚上。“你怎么不说话了?”他问说完美国形势的娜塔亚。
“我们应该谈谈孩子的问题。”
“我们应该在一整个夏天没日没夜地干之前就考虑这个问题。”他们从来没进行过避孕。
“是的,但你已经有个孩子了。”
“是我们有个孩子,格里沙是我们的孩子,你是他的继母。”
“我很喜欢他,喜欢这个如此像你的孩子非常容易。可如果再多几个孩子你会怎么样?”
德米卡知道,不知为何,娜塔亚正在为孩子的事情担心。他要让娜塔亚安下心。他放下啤酒,抱住娜塔亚。“我爱你,”他说,“我想和你一起生孩子。”
“感谢上帝,”娜塔亚说,“我已经怀孕了。”
坦尼娅发现,在布拉格很难买到报纸。这是杜布切克取消新闻审查的讽刺结果。过去,很少有人阅读国有报纸上平淡又不真实的新闻报道。报纸开始说出真相以后,印出来的报纸又远远满足不了群众的需要。坦尼娅必须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在报摊售空前抢到一份。
电视也开禁了。在现在的电视节目中,工人和学生可以质疑甚至批评政府部长。释放的政治犯可以向当初把他们投入监狱的秘密警察当众提问。所有宾馆大堂的电视机旁几乎都围着如饥似渴看着电视上激辩的民众。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所有的咖啡馆、工人餐厅和市政厅里。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民众突然间可以吐露心声,畅所欲言了。
对自由的向往是很容易传染的。坦尼娅开始相信过去的日子已经结束,不会再担惊受怕了。她必须随时提醒自己,捷克斯洛伐克是个还存在着秘密警察和实施酷刑的地下室的共产主义国家。
她随身带着瓦西里第一部小说的打印稿。
和第一次收到的短篇小说一样,这部小说是在她离开莫斯科前不久一个不愿透露来历的陌生人在塔斯社办公楼外的街上交给她的。和前一次相同,瓦西里的字又小又密——无疑是为了节省纸张。这篇小说有个讽刺性的标题:《自由人》。
坦尼娅把小说打印在航空信纸上。她做好了自己的行李被人打开的心理准备。尽管坦尼娅是塔斯社的一名资深记者,但所住的旅馆房间依然有被人翻个底朝天的可能,布拉格老城区分配给她的公寓也可能被搜查。但她自认找的隐藏处还不错。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害怕。藏着的小说就像是只烫手的山芋。坦尼娅希望尽快把小说交出去。
她和英国一份报纸驻布拉格的记者交上了朋友,时机成熟以后她对那位记者说:“我在伦敦认识一位擅长东欧小说翻译的图书编辑。她是罗利出版社的安娜·默里。我想就捷克文学对她进行采访。你能帮我给她带个话吗?”
这条线索可以追查到坦尼娅和安娜的关系,所以十分危险。但坦尼娅必须冒些险,在她看来,这是可以承受的风险。
两周后英国记者对坦尼娅说:“安娜·默里下周二来布拉格。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所以不能让她打电话给你,不过她会住在皇宫酒店。”
周二那天,坦尼娅给皇宫酒店去了个电话,留了个口信给安娜:“四点在扬·胡斯的纪念碑前和雅各布见面。”扬·胡斯是中世纪一位因坚持弥撒用本国语言而被教皇火刑烧死的哲学家。时至今日,他依然是捷克斯洛伐克抵抗外国统治的象征。他的纪念碑坐落于老城区的中心广场。
各个宾馆的秘密警察对西方来客特别感兴趣,坦尼娅假定留在宾馆的口信秘密警察都会检查一遍,这意味着他们会到纪念碑监视,看看和安娜会面的是什么人。因此坦尼娅不会出现在会面地点。坦尼娅会在安娜前往纪念碑的必经之路上拦住安娜,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城区一家餐馆的名字,以及“晚上八点钟在雅各布预定的那桌见面”。
从宾馆到餐馆的路上,安娜仍然有被跟踪的可能。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秘密警察没有足够的人手跟着所有的外国人东奔西跑。但坦尼娅还是采取了预防措施。尽管天气已经热了,但她还是穿着件皮外套早早地来到了餐馆。她没有坐在预定的餐桌上,而是换了张桌子。安娜走进餐馆以后,她马上低下头,偷看着安娜走到预定的餐桌边直至最终坐下。
安娜明显是个外国人。东欧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衣着有她那么讲究。安娜穿着一身与丰满体型非常相配的深红色套装,另外还配了条显然是从巴黎弄来的彩色围巾。安娜长着很可能继承自雅利安-犹太人混血母亲的黑色头发和黑色眼睛。坦尼娅估计她应该快三十岁了,虽然青春不再,但安娜越来越漂亮了。
没有人跟在安娜身后。坦尼娅等待了十五分钟,观察着新来的客人。安娜坐下以后叫了瓶匈牙利白葡萄酒,喝下了一小杯。在此期间有四个人走进餐馆,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和一对正在约会的年轻人:看上去不会是警察。确定没有危险以后,坦尼娅走到预定的那桌,把外套脱下放在椅背上,然后和安娜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