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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遇见尼塞塔柯尼亚特(第1页)

“这是什么东西?”尼塞塔把手中的羊皮纸翻了又翻,试着阅读其中几行之后问道。

“是我的第一篇写作练习。”波多里诺回答,“我写下这篇文章之后——我想我当时只有十四岁,还是树林里的一个莽夫——就一直当做护身符一样带在身边。后来我又写了许多份羊皮纸,有时候甚至成了例行公事。我当时似乎只是为了晚上可以描述当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而存在。后来,每个月的回顾,或几行让我记得重大事件的记录就足够了。我告诉自己,等到了某个岁数的时候——譬如说,像现在——我会用这些记录来撰写《波多里诺的故事》。所以我在旅途当中一直把我一生的故事带在身边。但是逃离祭司王约翰的王国时……”

“祭司王约翰?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以后会告诉你,或许甚至会告诉你太多。不过,我刚刚说到我在逃难时弄丢了这些记录。这就好像丢了我的命一样。”

“你只要告诉我你记得的事情就行了。只要有事情的片段和残迹,我就可以为你编串成带有神意的故事。你救了我,你给了我仅存的一点儿未来,所以我帮你重组遗失的过去,以表示我的谢意。”

“但是我的故事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的故事并不存在,我正是知道如何找出意义的人之一,就连其他人都发觉不出时我也办得到。然后,故事会成为世人阅读的书籍,就像响亮的喇叭一样,让几世纪来的尘土在坟墓上重新飞扬……只是,这需要时间:要把事件考虑清楚,重新组合,发觉彼此之间的关联,就连最不明显的关联也不放过。不过反正我们也没有其他事可做,你那些热那亚朋友表示,只要这群疯狗的愤怒仍未平息,我们就得继续等下去。”

尼塞塔·柯尼亚特身为前宫廷演说家、帝国最高法官、皇宫仲裁长、经手国家机密的官员,如果以拉丁文表示,就是拜占庭皇帝的掌玺大臣,而且还是康尼努斯和安杰家族的族谱史家,他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波多里诺说,他们两人曾在腓特烈大帝时代的加里波利相遇,但是如果波多里诺当时在该地,也会被淹没在众多的官员当中,而以拜占庭皇帝之名行事的尼塞塔应该引人注目多了。他在说谎吗?不过再怎么样,这人的确曾帮助他躲避侵略者,带他到安全的地方,让他和家人团聚,还承诺带他离开君士坦丁堡……尼塞塔端详他的救命恩人,他虽是一名基督徒,但是现在看起来却更像一名萨拉森人[1]。他的脸孔被阳光烤得焦黑,一道苍白的伤痕越过整个脸颊,而满头依旧红棕的冲冠怒发,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头狮子。尼塞塔后来才惊讶地得知,这个男人已经超过六十岁了。他的手相当粗壮,当他将两只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时,可以看到关节上面的疙瘩。那是一双粗人的手,与其使刀弄剑,不如说更适合用来拿铲子。

然而,他却操一口流利的希腊文,不像一般外国人那样说话口沫横飞。尼塞塔也听过他和几个侵略者用他们粗俗的语言简短交谈,说得又快又硬,看来也会用这种语言来骂人。此外,他前一天晚上曾经表示自己拥有一种天赋:只要倾听两个人使用某种语言交谈,他没多久就能说得像他们一样。尼塞塔原本以为,这是只有使徒才有的特别天赋。

宫廷里的生活,让尼塞塔学会用平静的怀疑来观察人。波多里诺让他惊讶的是,不管他嘴里说什么,总是偷偷瞥和他对话的人,像在警告他们别把他这个人当真。这种习惯出现在任何人身上都没问题,但若是一个你期望能从他身上得到诚实见证的人就不行。不过,尼塞塔是一个天生好奇的人。他喜欢倾听其他人叙述,而且不限于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就算是他曾经亲眼目睹的事,每当有人重新提起时,他都觉得自己像从另外一种角度进行观察,仿佛站在一座圣像山顶往下看,看到的石块和高高在上的使徒相同,而与山脚下仰望山顶的信徒不一样。此外,他也喜欢向拉丁人提出问题,他们和希腊人之间的差异非常大,首先因为他们的语言是全新的,而且彼此之间又不完全相同。

尼塞塔和波多里诺面对面坐在一个位于塔楼上,三面都开了双扇窗的房间里。其中一扇窗对着金角湾以及佩拉海湾,遥望卡拉达塔高耸在市区破屋之间;从另外一边,可以看到港口运河汇入圣乔治湾;最后,第三扇窗子则面对西方,原本可以由此俯瞰整个君士坦丁堡,但是这一天早上,天际的柔和色彩完全被吞噬宫廷与教堂的大火所冒出的阵阵浓烟所覆盖。

这是过去九个月以来,这座城市遭受的第三次祝融之灾,第一次从布雷契耐一直到君士坦丁城墙,摧毁了商店和宫廷的仓库;第二次除了位于卫城脚下的热那亚区得以幸免之外,威尼斯人、阿玛尔菲人、比萨人和犹太人的货栈全部遭到吞噬;而第三次的火舌目前正到处蹿烧。

下面是一片名副其实的火海。倒地的柱廊、倾塌的宫殿、断裂的圆柱,火球纷纷脱离火场中心去摧残远处的房舍,烈焰再由肆意滋长炼狱的狂风吹返,回来吞噬原本幸存的一切。不知是因为破晓阳光造成的幻象,还是香料、木材,以及其他燃烧的材质,让天空里升起了颜色不一、只有底部仍因火光而呈一片淡红的浓密云朵。依据风吹的方向,城内不同的角落更传来阵阵肉豆蔻、桂皮、胡椒、番红花、黑芥或生姜的香味——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不单只是燃烧,没错,其实更像是一个散发香味的火盆。

波多里诺转身背对第三面双扇窗,在晨曦与火光的双重映照下,他看起来像一个围着光晕的黑色阴影。尼塞塔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回想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从主的纪元一二○四年四月十四日的这个早晨开始——或依照拜占庭帝国惯用的计算方式,就是开天辟地之后的六七一二年——蛮族已经完全占领了君士坦丁堡足足两天。游行的时候盔甲与盾牌闪闪发亮的拜占庭大军,以及手持可怕双刃战斧、由英国和丹麦雇佣兵构成的皇家卫队,在周五时还勇敢地抵抗敌人,周一却因为敌人终于攻破城墙而节节败退。这一次的胜利来得突然,让赢家心生恐惧,预料援兵将至,所以利用晚上再次放火来隔离反抗军。但是周二早上,全城的人突然发现篡位者阿历克塞·杜卡·穆舒佛已经在前一天晚上逃到后方。遭到遗弃又溃不成军的市民,此刻纷纷破口诅咒他们直到前一天晚上还在歌功颂德,为他勒毙先帝而对他恭维称赞的篡位者。这些无所适从的人们(无耻,无耻,无耻,尼塞塔对这种无耻的降服悲叹不已)聚集在一起,各族群的主教、身着祭服的神父、口中喃喃求情的僧侣,就像他们投靠过去的主子一样,全部都准备投靠新的当权者。他们高高举着十字架与圣像——至少和他们的号叫、抱怨声一般高——去晋见征服者,希望能够哄骗说服他们。

真是疯狂,才会去祈求这些蛮族的怜悯,他们并不需要降民就可以实现酝酿了好几个月的梦想——摧毁全世界占地最辽阔、人口最稠密,也是最富裕最高贵的城市,然后瓜分洗劫它的财物。一大队哭哭啼啼的人群就这么出现在愤怒得紧皱眉头、刀刃仍沾满血迹、坐骑急躁蹬踢的异教徒面前,但是他们就当这些人群不存在一样,开始动手掠夺。

喔,耶稣基督,这真是我们的苦难和困境!但是为什么没有海上的大浪、昏暗或全蚀的太阳、红色的月晕、移动的星象来预示这一次的不幸呢?尼塞塔在周二的晚上如是哭述,他在这个曾经是罗马帝国首都的城市里移动迷失的脚步,一边躲避背叛的乌合之众,一边在不断冒出新火舌的房舍之间寻找出路。他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绝望,同时又担心这段时间内,这些恶棍会到他家去威胁他的家人。

最后,他因为不敢穿越竞技场和圣索菲亚教堂一带的花园和空旷地带,所以在黄昏的时刻跑向他看到大门敞开的教堂,认为蛮族应该不至于泼悍到闯进那里去亵渎神明。

但是才踏进去,他的脸色立刻就吓得惨白,因为宽广的大殿中遍布尸首,而喝醉的敌人骑士猥亵地在中间打转狂饮。几个败类正在一旁的廊台上敲击拆卸银制的圣像和镶嵌的金饰。为了松动华丽的讲坛,他们在上面绑上几条绳索,然后由一群骡子向前拖动。几个醉鬼一边咒骂,一边戳这些骡子,但是光滑的石板地面让蹄子不停打滑。这些武装的军人先是用剑戳刺,接着用刀砍,可怜的牲畜惊吓之余,开始接连喷洒粪便,甚至跌倒在地折断了腿,讲坛周围的地面涂满了一层泥泞的血渍与排泄物。

这些耶稣的敌人当中,有一部分正残暴地对付祭坛。尼塞塔看到他们打开一个圣体柜,抓起圣餐杯,将圣体丢到地上,再用匕首挑起杯上的宝石藏进自己的衣服里,然后将杯子丢向一堆准备熔解的杂物。几个哧哧傻笑不停的家伙,还从马鞍上抓起满满一瓶酒朝圣器里面倒,一边喝着,一边戏谑地模仿弥撒的姿态。更糟糕的是,在已经惨遭拆卸的主祭坛上,一名喝醉酒的半裸妓女,正赤着脚站在圣餐台上模仿圣典仪式跳着舞,男人们一边笑,一边怂恿她脱掉剩下的衣物;而逐渐脱到一丝不挂的她,开始对着祭坛跳起了古老而充满罪恶的希腊淫舞,最后疲惫地瘫在主教的座椅上打嗝。

尼塞塔一边为了眼前所见掉泪,一边急忙往圣殿后面跑,去找虔诚信徒口中的“流汗的柱子”——这根柱子会持续不停流出神秘的汗水供人触摸。不过尼塞塔并不是为了这个神秘的理由而去。他跑到一半时,发现前面挡着两名高大如雕像的侵略者——他们对他来说就像巨人一样——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对着他大叫。他并不需要精通他们的语言就能够明白,因为他身上穿着宫廷的官服,所以他们认为他身上带着黄金,或者可以说出藏黄金的地点。在这个时候,尼塞塔觉得自己死定了,他在这座遭受侵略的城市里东奔西跑,已经目睹一个事实,并非拿出身上携带的零钱,或说出在某个地方藏有财富就可以逃过一劫:受尽污辱的贵族、哭泣的老人、遭到剥削的财主,一个个被逼问收藏财富的地点,如果拿不出来就被折磨至死,如果供出来就被丢弃在地上,反正饱受虐待之后也只有死路一条。然后,这些刽子手捡起石块,打掉一面隔墙,拆掉一片天花板,将贪婪的双手伸进一个个贵重的器皿里,伸进沙沙作响的丝绸和绒布之间,抚弄着皮毛,让珠宝首饰从指间滑落,嗅闻着盅盅袋袋的贵重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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