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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八月(第2页)

“是的。我觉得我们都疯了。”

听到基普在叫他们,两人走出厨房,来到阳台上,阳台上低低的一圈石头扶栏在闪光。

卡拉瓦乔觉得那看上去像是一长串小小的电子蜡烛,可能是在古老的教堂里发现的。他觉得扫雷兵把这些蜡烛从小教堂里拿走有点儿过分了,哪怕是为了汉娜的生日。汉娜用手遮着脸,慢慢地往前走。没有风。她的大腿和小腿在连衣裙的裙摆下移动着,仿佛那是一层薄薄的水帘。她的网球鞋踩着石头,悄无声息。

“我挖地的时候,总能发现这种死壳儿。”扫雷兵说。

他们俩还是没明白。卡拉瓦乔弯下腰,细看摇曳的亮光。原来是盛满煤油的蜗牛壳。他目光沿着一长排蜗牛壳看下去;肯定有四十个。

“四十五个,”基普说,“这个世纪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年。在我的家乡,我们除了庆祝自己的生日,还庆祝年份。”

汉娜跟着他们向前走,她的手插在口袋里,基普喜欢看她那样走路。那么放松,仿佛她把手臂放在一边,留到晚上再用,所以这会儿不去动它们。

桌子上放着三瓶醒目的红酒,卡拉瓦乔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他走过去,看看标签,摇摇头,太惊讶了。他知道扫雷兵是一口也不会喝的。三瓶都已经打开了。基普肯定是在图书馆里找了本讲礼仪的书,然后按着来的。接着他看到了玉米,肉,还有土豆。汉娜挽住基普的手臂,两人一起走到桌边。

他们又吃又喝,红酒十分浓烈,留在舌头上的感觉就像吃肉一样。两个人很快就喝高了,给扫雷兵的祝酒词冒着傻气——“伟大的征粮员”——给英国病人的也一样。他们俩还互相祝酒,基普端着他的大水杯一起加入。他开始说他自己。卡拉瓦乔没让他停下来,却也没有一直在听,有时候他站起来,围着桌子转圈,走来走去,很开心。他希望两个年轻人结婚,一心想说服他们,但是看上去他们好像对这段关系有他们自己的奇怪原则。他扮演的这个角色能做什么呢。他又坐了下来。时不时地,他会注意到一盏火光灭了。蜗牛壳能装的油就那么多。基普会站起来,然后再给它们加满火油。

“我们得让这些火亮到半夜。”

接着他们谈起战争,战争已经显得那么遥远了。“跟日本的仗打完,大家就都可以回家了。”基普说。“那你会去哪里?”卡拉瓦乔问道。扫雷兵的脑袋转了转,半像点头,半像摇头,他的嘴巴上带着笑意。于是卡拉瓦乔开始说话,主要是对基普说。

狗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把它的脑袋放在卡拉瓦乔的大腿上。扫雷兵要他讲多伦多的其他故事,好像多伦多是个有什么特别奇迹的地方。淹没城市的大雪,冰封的港口,夏天的渡船,人们在船上听歌剧。但是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关于汉娜性格的线索,因为她总是欲言又止,如果卡拉瓦乔的故事涉及她生活的某些时刻,她还会把他的话题引开。她只想让基普认识眼前的她,与那个曾经的她相比,那个女孩,或者年轻的女人,现在的她也许有更多缺点,也许更有同情心,也许更冷酷,也许更固执。她的生命中曾经有过她的母亲爱丽丝,她的父亲帕特里克,她的继母克拉拉,还有卡拉瓦乔。她早就跟基普说过这些名字,仿佛这些人名就是她的证件,她的嫁妆。人名既然准确无误,便不需要再做什么讨论。她用这些名字就像参考一本书里的权威信息,如何正确煮鸡蛋,如何把大蒜加入羊肉。没有什么好问的。

而现在——因为已经喝得很醉了——卡拉瓦乔讲了汉娜唱《马赛曲》的故事,他跟她说过一次。“是的,我听过这首歌。”基普说,然后他唱起来。“不对,你得把它唱出来,”汉娜说,“这歌你得站着唱!”

她站了起来,脱掉网球鞋,爬上桌子。她赤裸的脚边有四个蜗牛壳,火光一阵颤动,差点儿灭了。

“这是唱给你听的。基普,你必须学会这样唱。这是为你唱的。”

她对着黑夜歌唱,歌声越过他们的蜗牛灯,越过英国病人房间里的那方烛光,消失在摇曳着柏树影的黑色夜空里。她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基普在营地的时候听过这首歌,一群男人唱的,常常是在一些奇怪的时刻,比如一场临时的足球赛之前。而卡拉瓦乔在战争最后几年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没有一次是想听的。在他心里,这首歌一直都是很多年前汉娜唱的。此刻他高兴地听着,因为她又唱了,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她的歌声变了。不再是她十六岁时的激情,更像是回音,一如黑暗中包围着她的若隐若现的火光。她唱这歌的感觉就好像在唱一个受伤的人,就好像没有人能再次拢起歌里所有的希望。改变她歌声的是这五年的岁月,岁月领着她来到这个二十一岁生日的夜晚,这个世纪的第四十五年。一个疲惫的旅行者的歌声,独自一人,面对一切。一段新的证词。这首歌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肯定的东西,歌手不过是一个声音,对抗着群山般强大的外力。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声音是唯一没有被损坏的东西。一首蜗牛灯之歌。卡拉瓦乔意识到她唱的是扫雷兵的心,是那颗心的回音。

帐篷里的那些夜晚,有时候他们一句话都不说,有时候说起来没完没了。他们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谁的过去会掀开一角,不知道黑暗中的抚摸是否既无名又无声。触手可及的她的身体,近在耳边的她的话语——他们躺在充气枕头上,每天晚上他都坚持用这个枕头,给它充满气。他被西方人的这个发明迷住了。每天早晨他都尽职尽责地把气放掉,再把枕头一折三层,一路北上意大利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在帐篷里,基普把头埋在她的脖根。她的指甲正挠着他的皮肤,他感觉整个人都融化了。或者他的嘴压住她的嘴,他的肚子贴着她的手腕。

她唱歌,哼小调儿。在帐篷的黑暗中,她把他想成半人半鸟——在他身体里有羽毛的感觉,他手腕上的铁镯子。每当他和她一起处在这样的黑暗里,他的动作会很慢,不像外面世界里的人,可如果是在大白天,他会滑过身边一切随便什么事物,就像颜色从颜色中滑过。

但是夜晚的他会拥抱迟钝。他的有条不紊,他的纪律原则,只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没有一把可以打开他的钥匙。她信手摸去,到处都是通向盲文的门。仿佛隔着皮肤就可以看到器官、心脏、肋骨,留在她手上的唾沫是有颜色的。他把她的悲伤绘成一幅地图。就像她知道他对他哥哥的爱,一条奇怪的爱的小径,一个危险的哥哥。“我们身上流的是流浪者的血。所以以他的个性,蹲监狱是最难的,只要能出去,他死都愿意。”

那些说话的晚上,他们穿越他的国家,那片流淌着五条大河的土地。萨特莱杰河,杰赫勒姆河,拉维河,杰纳布河,比亚斯河。他带着她走进伟大的谒师所66,脱掉她的鞋子,看着她洗她的脚,盖住她的头。他们进入的这所谒师所建于一六〇一年,毁于一七五七年,之后立即重建。一八三〇年使用金子和大理石。“如果我们黎明前就到,你首先会看到河面上的雾。然后雾散开,寺庙出现在晨光里。那时候你已经能听到圣人在唱赞美诗——拉马南达67,那纳克68,卡比尔69。唱诗是在神殿的中央进行。你听到歌声,闻到寺庙花园里的果香——石榴,橘子。寺庙是生活洪流中的一处避风港,向所有的人敞开。它是一艘船,行驶在一片无知的大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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