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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阶级(第1页)

他们告诉我那个锡克人的故事。听说他离乡多年后回到印度,一个人坐在孟买码头上守着他那一堆行囊,默默哭泣。他已经忘记印度到底有多贫穷。这是一个典型的印度故事——它的人物和情节安排,它的通俗剧色彩以及它的感伤,都流露出印度特有的风味和情调。然而,在这个故事中,最能够体现印度精神的却是它对贫穷的态度:对成天忙着其他事情、偶尔思索贫穷问题的印度人来说,贫穷能够在他们心中引发出最甜美的情感。哦,这就是贫穷,我们国家特有的贫穷,多悲哀啊!贫穷激起的不是愤怒与改革,而是源源不绝的泪水,是最单纯的一种情操。“那年,这家人变得那么贫穷,”备受读者爱戴的印地语小说家普林禅德在作品中写道,“以至于连乞丐都两手空空离开他们家门口。”这就是我们的贫穷:让人感到悲哀的倒不是乞丐本身,而是这群叫花子竟然两手空空离开我们的门口。这就是我们的贫穷:以印度各种语言文字写成的无数短篇小说中,这种贫穷逼迫一个又一个清纯美丽的姑娘,出卖身体,赚钱偿付家人的医药费。

印度是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因此,对它的贫穷感到愤怒是没有用处的。在你之前,多少初履斯土的外国人像你一样,看到了印度的贫穷,说出了你现在说的那些气话。不只是外国人,我们自己的子女从欧洲和美国回来时,看到家乡的贫困,肯定也会说出同样的气话。别以为只有你才会感到愤懑和不屑,只有你才会那么敏感。你也许会看到更多:你也许看过街头那一群群小叫花子脸庞上绽露的天真笑靥;在孟买市区人行道上,满街席地而卧的人群中,你也许看见过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小婴儿)相拥而睡,自成一个天地,自给自足,仿佛有一堵墙把他们跟外界(包括你在内)阻隔开来似的。在沁凉的孟买早晨,一家三口醒过来,看见你正睁着眼睛,瞪着他们瞧,心里肯定会觉得很别扭——正是你的凝视侵犯了他们的隐私,你的义愤和不平惹恼了他们。你也许看见过那个独自在孟买街头过活的小男孩,他拿起一根扫帚,把他在人行道上的地盘打扫干净,铺上草席,然后躺下来。在他那瘦小的身躯和枯萎的脸庞上,你看见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的生活遗留下的斑斑烙痕,但他只管仰躺在地面上,自顾自地把玩着一把短小的蓝色塑料手枪。那成群穿梭在草席之间、走过街边一栋栋闪烁着广告和竞选标语的房屋的路人(包括你在内),他视若无睹,不理不睬,置身于孟买城中那浓浊的、热烘烘的空气中,这个小男孩竟能自得其乐。正是你的惊讶,你的愤怒和不平,剥夺了他身为人应该享有的生活权利。别急,你在这儿再待六个月看看。随着冬天的来临,会有一群新的观光客涌进孟买城。跟初来乍到的你一样,他们也会谈论印度的贫穷,也会表现他们的气愤。你会同意他们的看法,然而,内心深处,你却会感到莫名的恼怒,因为那时你会觉得,他们看到的也只是表面的现象而已。发现自己的感觉被别人如此精确地重现模仿,你是不会感到开心的。

十个月后,我重访这座城市,对自己当初抵达孟买时所表现的歇斯底里,感到颇为惊讶。天气比较凉爽了。在科拉巴区,家家庭院张灯结彩,五颜六色的圣诞灯饰从窗口探伸出来,繁星一般,闪闪烁烁映照着孟买城上那一片黑漆漆的天空。这座城市并没改变。我自己的一双眼睛却改变了。我已经见过印度的乡村:狭窄残破的巷弄,流淌着绿色黏液的排水沟,一间挨着一间、狭小逼仄的泥巴屋子,乱糟糟堆挤在一起的垃圾、食物、牲畜和人,肚腩圆鼓鼓、沾满黑苍蝇、身上佩戴着幸运符、躺在地上打滚的小娃儿。我亲眼看见过一个饥饿的小孩,蹲在路旁大便,身边一只癞皮狗虎视眈眈,等着吃小孩的屎。在安得拉邦①,我发现那儿的居民个头非常瘦小,身体十分孱弱,让人怀疑大自然是不是在开玩笑,把印度人的进化过程往后推。在这样的地方,悲悯和同情实在派不上用场,因为它代表的是一种经过改良的希望。我感受到的是莫名的恐惧。我必须抗拒内心涌起的一阵轻蔑,否则,我就得抛弃我所认识的自我。也许到头来我感受到的只是深深的疲倦,就在歇斯底里的当儿,我心中骤然间感觉到一种宁静祥和。我终于学会了把自己和周遭的世界分隔开来。如今,我终于懂得如何区分美好的和丑恶的事物,如何区分彩霞满天的苍穹和那一群群在夕阳下干活、身形显得格外渺小的佃农,如何区分美丽高贵的手工艺品——黄铜器皿与丝织物,以及制作这些东西的那双干瘪瘦小的手,如何区分雄伟壮观的历史遗迹和蹲在废墟中大便的小孩儿,如何区分“物”和“人”。我终于领悟,在印度这个国家,你随时可以找到逃避的窍门。几乎每一座城镇都有一个比较祥和而且干净的角落,让你躲藏在那儿,疗伤止痛,恢复你的自尊心。在印度,最容易也最应该被视若无睹的东西就是那些最显眼的现实。因此,尽管出行前阅读过许多有关印度的书,但抵达这个国家后,我却发觉,这些著作并不能帮助我做好心理准备。

初抵印度,令人怵目惊心的现实宛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向我逼近,而我却不能像在亚历山大港、苏丹港、吉布提港和卡拉奇时那样,逃回船上去。那时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可以把丑恶的现实从美好的东西中(从自尊和自爱的领域中)分离出来,在它们中间画一条界线。滨海大道,马拉巴尔山,从卡玛拉·尼赫鲁公园眺望到的满城华灯、城中矗立的一座座帕西寂静塔②——这些景点是印度观光局所推销的孟买市,也是一连三天我们被三位热心的友人带去游览的地方。然而,另一个孟买,另一个令人心悸的孟买,却隐藏在这些观光胜地背后。这才是真正的孟买:里面居住着数百万身穿白色衣裳的人,宛如白色潮水般不断涌进和钻出“教堂门车站”,就像赶着去或离开一场无休无止的足球赛似的。这就是即将显现在我们眼前的孟买城:郊区那一条条宽广壅塞、纵横交错的马路,路旁乱糟糟挨挤在一起的店铺,高耸的廉价公寓大楼,破落的阳台,密如蛛网的电线和四处张贴的广告;戏院门口的印度电影海报,比英国和美国的电影海报还要清凉性感,剧照中的印度女明星,展示着比好莱坞姐妹们还要丰硕的臀部和乳房,浑身洋溢着无比旺盛的生殖力。隐藏在大马路背后的一户户人家,一间间庭院:密不通风,闷热不堪,静止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不知名堂的臭味,窗口显示的不是一窗椭圆形的灯光,而是满院子的晾衣绳、衣裳、家具和各式箱子,堆堆叠叠,乱成一团。通往北部的道路两旁,散布着一间间被花园环绕的红砖工厂。这些工厂令人联想起英国的米德尔塞克斯郡,唯一不同的是依附在工厂旁的,并不是一排排半独立式的或连栋住宅,而是一座座贫民窟和一堆堆垃圾。娼妓(印度报纸管她们叫“欢乐姑娘”)四处出没。可是,在这些大杂院中的一栋建筑物里开设三家妓院,阴沟和厕所臭烘烘的,连勒克瑙③出产的檀香油都遮盖不了,还能到哪儿去寻找欢乐呢?情欲就像怜悯,是希望的改良品。面对这种情欲,你只会感受到你的性冲动究竟有多脆弱。你犹豫不决,逡巡不前,不敢贸然探索。你把全副心神集中在你的厌恶上。手握棍棒的男子把守在妓院门前。这帮人究竟在防备谁,又在保护谁呢?暗沉沉的、臭气弥漫的走廊里,呆呆地坐着一群非常苍老、非常肮脏、整个身子萎缩得不成人样的妇人。这时你会觉得有些人是多么微不足道。这群妇人是清洁工,讲得白一点,就是专门服侍妓女(孟买市普罗大众心目中的“欢乐姑娘”)的用人。她们还算幸运,总算还有一份工作可做。就在妓院门口,你窥见到了印度那令人惊悸的、一个层级一个层级不断倒退的堕落。

我说“层级”,因为我们会渐渐发现,在印度,人类的堕落是经过缜密的测量和界定的,就像绘制地图一样,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印度的普罗大众(那一拨拨身穿白衣,有如潮水般汹涌在街头的人群)是不可能被分类或被评定等级的。这种情形就像印度的土地:尽管从火车上眺望,印度那广袤无垠的乡野是由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杂乱无章的田地所组成(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百姓随意处置他们的田地),事实上,这些土地全都已经被彻底勘察测量并绘成图籍,保藏在政府属下的各个收税区。在那儿,一捆一捆包扎在红布或黄布中的地契资料,堆积如山,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这得归功于英国人。他们不辞辛劳,从事这项艰巨的工作,为的是满足印度人的一个根深蒂固的心理需求:界定和区分。界定自己,你就能够把你的自我从周遭人群中抽离出来,你就能够确定自己在社会的位置,你就能够摆脱印度那无所不在的随时会吞噬你的乱象——莫忘了,印度是一个无底洞,而“欢乐姑娘”的用人就坐在深渊边缘等着你。戴某种特定样式的帽子或头巾,留某一种型款的胡子,穿西装或穿政客们最喜欢穿的手织棉布服装,身上佩戴克什米尔印度教徒或马德拉斯婆罗门的阶级标志——这些东西全都是一个人的表征,证明你属于某一个社群,证明你是一个有价值,有正当职业,对社会有贡献的男人,就像保藏在收税区里的地契,证明你拥有某一块土地。

这种需求是普世的、全人类共通的,但印度人的做法却是独一无二的。“做你分内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贱;不做别人分内的事,即使别人的工作很高尚。为你的职守而死是生;为别人的职守而生是死。”这是《薄伽梵歌》的一段经文。早在荷马的《尤利西斯》之前一千五百年,印度的史诗已经在倡导阶级观念了,而它的影响力一直维持到今天。在旅馆负责整理床铺的服务生,若被客人要求打扫地板,他肯定会觉得受到侮辱。在政府机关办公的文员,决不会帮你倒一杯开水,就算你昏倒在他面前,他也无动于衷。你如果要求一个建筑系学生画图,他肯定会把它当作奇耻大辱,因为在他看来,身为建筑师却从事绘图员的工作,不啻是自甘作践。就是这个缘故,蓝纳士(根据他办公桌上竖立的一块三角形木牌,他的正式职称是“速记员”)才会拒绝上司的要求,把他用速记法写下来的一封信函,用打字机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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