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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1页)

水位陡然下降。栈桥的阶梯整个暴露在水面上,连最底下的一级也露了出来。湖水变得更加浑浊了。成群鱼儿黑黝黝,游窜在夏季的湖泊中。矗立在北方天际的群山,积雪已经消融,山上的石头暴露在天光下,岩嶙峋,远远看起来仿佛被漂白过似的。山脚阴凉的林园中,枞树出落得更加繁茂了,东一丛西一簇,郁郁葱葱。湖中的白杨树丧失了春天的翠绿,杨柳飘散在湖面刮起的狂风中。芦苇长得太高了,弯弯曲曲的——每次风起时,它们就随风摇曳摆荡起来,宛如一波波汹涌的浪涛。皱成一团的莲叶,在又长又粗的梗茎支撑下,从水面上凸伸出来,乱糟糟的。过了几天,一朵朵蓓蕾冒出来了,像没有盛开的郁金香。一个星期后,满湖莲花蓦地绽开,粉红粉红的一片,好似回光返照一般。旅馆花园中,金英花和山字草四下蔓生,有如一丛丛野草,如今全都被拔除了。取代三色堇的法国金盏花,长得越发茂密了,这会儿全都冒出了蓓蕾。牵牛花躲藏在餐厅墙脚阴影里,显得病恹恹的,和园中的天竺葵一样,它们身上沾满涂料,那可是油漆匠的刷子泼洒出来的。高代花正在盛开中:一簇簇姹紫嫣红,宛如一片搅拌在一起的颜料。我们刚搬进这家旅馆时,园中的向日葵还只是一株株幼苗,如今却已经长得非常高大,叶子十分宽阔,我再也无法把头探进花丛中,观赏它们那有如一颗颗星星般的蓓蕾。娇美可爱的大丽花绽放了,红艳艳的,闪烁在翠绿的芦苇、垂柳和白杨丛中。

翠鸟依旧逗留在旅馆周遭,但其他鸟儿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常常飞临我们的花园。我们最怀念戴胜鸟——它那长长的、成天只顾啄食不停的嘴巴,它那双翅膀上黑白相间、弯弯曲曲的条纹,它头顶上那一簇每次降落时就像扇子一般张开的冠毛。一如亚齐兹所言,热浪一旦来临,小苍蝇就会成群死亡,取而代之的是体型比较硕大的家蝇。迄今,我碰见过的那些苍蝇都不敢亲近人类,但这些家蝇却趁着我在工作,公然地栖停在我的脸庞和手臂上。一连好几个早晨,还不到六点钟,我就被一只苍蝇的嗡嗡叫声吵醒。(这家伙居然逃过了我喷洒的杀虫药!)亚齐兹曾预言,一旦蚊子来临,苍蝇就会仓皇躲避。在他心目中,苍蝇是上帝差遣来的使者。一天下午,我看见他戴着帽子躺在厨房里,酣然入睡,脸庞一片黑,栖息着一只只吃饱喝足的苍蝇。

这之前,我只管向他索取杀虫药。现在,我要向他索取冰块了。

“这儿的人不喜欢吃冰,”亚齐兹说,“吃了冰,满身热烘烘的,更加难受。”

为了他这句话,我们之间又展开一场冷战。

酷暑天,湖泊北岸的山脉从早到晚笼罩在烟霭中,灰蒙蒙一片。太阳下山时,谷中弥漫着琥珀色的霞光,暮霭苍茫,一缕缕烟雾飘荡在湖中的白杨树丛间。每一株树木,轮廓都十分鲜明。从商羯罗查尔雅山顶眺望,烟雾缭绕的斯利那加城,远远看来就像一座巨大的工业城镇,矗立城中的一株株白杨,乍看就像一根根高耸的烟囱。斯利那加城前方,阿克巴城堡雄踞在湖中央一座赭红山丘上,映照着落霞,气象万千。太阳悬挂在城堡左边的天空——原本白灿灿的一轮,这会儿已经转变成淡黄色,湖畔群山,灰蒙蒙一路绵延到远方天际,终于隐没在暮霭中,再也望不见了。

堤岸外有一座中古城镇。乍看之下,它仿佛是中世纪的欧洲城市。时而尘土飞扬、时而湿气弥漫的城镇,四处洋溢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和气息:汗淋淋的人体,五彩缤纷、沾满污垢、腥臭扑鼻的服装,黑漆漆臭烘烘、暴露在天光下的阴沟,一堆堆暴晒在太阳下的煎烤食物和垃圾。满城野狗出没(挺漂亮的狗,可惜没人理睬),成群蹲伏在商店门廊下,饿得发慌的小狗打着哆嗦,瑟缩在悬挂着血淋淋鲜肉的肉摊底下那潮湿阴暗的狭小空间中,吠叫不停。城中巷弄纵横交错,巷中栉比鳞次,排列着一家家阴暗的店铺和一间间拥挤嘈杂的庭院。满街长裙摇曳,成群男孩蹦蹬着瘦巴巴、伤痕斑斑的腿,四处流窜。这一幢幢挨挤成一堆的木板房子,当初兴建时,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工夫啊!只要你仔细瞧一瞧,在那饱经风吹日晒、早已变得一片灰黑的外表下,你依旧可以看到精致的木雕和繁复的装饰。铜器专卖店阴暗的店堂中,每一件黄铜打造的器皿亮晶晶,闪闪发光,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美。灰暗的泥泞巷弄中,一簇缤纷灿烂的色彩蓦然出现在你眼前——一堆金黄和翠绿的糖果,虽然布满苍蝇,却也让人垂涎欲滴。在这儿,你可以重新体验红黄蓝三原色的吸引力,那是玩具和一切会发亮的东西的色泽。在这儿,你能够找回被压抑了很久的儿童时期的品位,那也是农民的品位,骤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以及印度其他地区),显现在金属亮片、彩色灯泡和我们曾经觉得美丽的一切事物中。从溢满了垃圾的狭窄巷子望进去,你会瞥见那一座座大杂院里,晾晒着色彩缤纷而图案精美的毛毯、地毯和轻柔的围巾。这些色彩和图案源自波斯,传入克什米尔,得以发扬光大。所有的编织品,从价值二千卢比的地毯到一件只卖十二卢比的老旧毯子都显示出极致的奢华。在这座肮脏灰暗的中古城镇,色彩是唯一的美,显现在每一张精工编织的毛毯、每一盆塑料雏菊,以及(如同中古世纪的欧洲)每一件缤纷亮丽的服装中,供人们欣赏品鉴。

与色彩相辅相成的是欢乐的节庆。整个冬季,城镇陷入冬眠状态。游客离开了,旅馆和船屋全都打烊休息。克什米尔人蜷缩在窗户狭小、光线暗淡的房间中,浑身包裹着毯子,坐在炭盆旁,消磨一整个冬天。春天带来阳光、灰尘和庙会,也带来色彩、噪音和露天饮食。每隔两周,克什米尔河谷中就有一个地方举行庙会。这些庙会大同小异。在每一场庙会中,你准会看到那位售卖各式图片的小贩。他把货品全都摊开在地面上:构图呆板、色彩浓艳的卷轴,画中的印度和阿拉伯清真寺是克什米尔人向往的圣地,还有电影明星照片、政治领袖的彩色肖像,以及成堆的平装廉价图书。市集中到处可见贩卖廉价衣服和廉价玩具的摊子。茶棚和糖果点心摊散布在各个角落。一位面目枯槁、模样吓人的印度教圣徒端坐尘埃中,身前摆着一排小瓶子,瓶中装着“蝾螈眼和狗舌头”——印度教的避邪物。从扩音器播放出来的音乐,不断回荡在庙会中。湖上的游船也传出阵阵音乐。春天的克什米尔湖泊,不只是游客的观光景点,也是本地人吃喝玩乐的地方。湖面上荡漾着一艘艘简陋的未上漆的小型船屋——本地人管它叫“东阁”(doonga)。厨娘和船夫随船出租。船夫沿着船舱走来走去,有时举起篙子,有时倚着它。舱中传出的阵阵嬉闹声,他似乎充耳不闻,但其实沉醉其中。一位妇人(也许是船夫的妻子吧)穿着一条邋遢的裙子,浑身戴着银首饰,独个儿坐在高高翘起的船尾,手里握着一根长桨,不停地划着。划啊划,荡啊荡,毫无目的。“东阁”总是停泊在距离花园和房屋不远的湖上,在这儿摇荡一整天,晚上就划到岸边花园,度过一宿。在“东阁”上举行的派对,往往会进行好几天。宾客们随时下船,赶回城里,办完事又回到船上来继续寻欢作乐。对我来说,这种休闲活动实在太过单调冗长,只会把自己累个半死。每个冬季,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哪有余力从事这种活动。坐落在西北方、距离我们旅馆不过数里之遥的甘德巴尔镇树丛中举行的市集,把这个季节的庙会带到高潮。湖上的“东阁”和“施客”,全都划到那儿,停泊过夜。荡啊荡,挤啊挤,吵啊吵。

在这个中古城镇,一如在任何一座中世纪城市,人们生活在古迹林立、奇观处处的环境中。在斯利那加城,人们终日流连在莫卧儿皇帝建造的好多座花园里。园中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早已荒废,但大体上仍然可以看出当年的气派格局。每逢星期假日,夏利玛花园的喷泉依旧喷出一簇簇多姿多彩、变幻莫测的水花,尽管有好几只喷嘴已经弯曲或破裂。这些花园的建造者,早已隐没在历史中,变成了传奇。关于这些神秘人,后人所知不多,只晓得他们都非常英俊,非常勇敢,非常有智慧,而且他们的妻子都非常美丽。“那座古迹,看到没有?”担任向导的克什米尔工程师伸出胳臂,指着十六世纪末叶阿克巴大帝建造的那座矗立在达尔湖中央的城堡,对我们说:“这座城堡是五千年前兴建的。”湖中的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供奉着一根毛发,据说是从先知穆罕默德的下巴上拔下来的胡子。陪同我们参观的医科学生说,这根毛发是“某位人士”经历重重阻难,冒着生命危险带到克什米尔来的。这位人士到底是谁?从事什么行业?打哪儿来?这个学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他只知道,途中这位人士遭逢一场重大的劫难。为了保护先知的遗物,他用刀子在胳臂上划出一道口子,把毛发藏在里头。这根毛发确实是先知的遗物——这是不容置疑的。它具有无边的法力,以至于连鸟儿都不敢飞越供奉它的清真寺,印度教徒膜拜的圣牛,也不敢把屁股朝向它蹲坐在地上。

上帝眷顾克什米尔人,克什米尔人以无比的热忱敬奉上帝。“穆哈兰”①是回历的一个月份。在这个月中,克什米尔人以十天时间,哀悼和纪念在卡尔巴拉②遇刺身亡的先知后裔胡笙(Hussain)。在此期间,每天太阳一下山,我们就听到湖上回响起什叶派穆斯林的哀歌。身为逊尼派穆斯林的亚齐兹,笑嘻嘻地告诉我们:“什叶派并不是真正的穆斯林。”然而,到了第七天早晨,打开收音机,听到播音员讲述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卡尔巴拉事件时,亚齐兹却哭了。他越哭越伤心,脸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他冲出餐厅,边跑边嚷道:“我忍不住哭了,我不喜欢听到这个故事。”

哈桑巴德城的什叶派信徒准备举行一场盛大的游行。听说,行列中有人用铁链鞭打自己的身体。那天早晨,情绪平复下来后,亚兹齐怂恿我们到哈桑巴德城走一趟,见识见识,他会安排我们的行程。于是,我们搭乘“施客啦”,沿着水面上漂荡着绿色浮渣、两旁垂柳摇曳的船道,朝这座湖畔城镇出发。途中,我们经过一间又一间肮脏的庭院、一道又一道残破的水泥阶梯、一条又一条腥臭扑鼻的排水沟。我们看到成群大人和小孩,男男女女,聚集在河阶上洗衣服。我们旅馆的洗衣工,竟然也在这里洗我们的衣裳。我差点晕过去。湖上的水道恶臭,四处飘发着阴沟特有的怪味。每经过一间庭院时,孩子们就兴冲冲跑出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依照伊斯兰教礼仪向我们打招呼:“愿您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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