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醉人
白凤酒醒时已是傍晚,但只见荒凉的夕照洒在床下,憨奴守在她枕旁,满面的伤肿,两只眼也肿得和桃子一样。
“姑娘,醒啦?”
接着她就一边为她捧茶擦脸,一边开始啰里啰唆地安慰她。就在白凤忍不住又要痛打她一顿来使她闭嘴时,憨奴说:“姑娘,九千岁让你晚上去他府里,还要不要去?”
白凤一呆,随之就笑了,“要不要去?你说得好像我能做主一样。我要能做主,压根就不会生出来。”
憨奴噙住了两目的痛泪,“姑娘……”
白凤又笑了一声,“你慢慢地哭吧,我可要‘卖笑’去了。你脸这个样子,别出门了,叫秀奴她们跟局。”
她爬下床,一把甩开憨奴,自己强撑着往前走。她记得詹盛言曾赞美过她的步态,说她“像踏着敌人的尸首往前走”;眼下,白凤只觉脚底下踩着的全是死去的自己。
走到床罩外时,她木木地立住脚,回过头来细望,望了好一时,才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白凤伸手指住一块被磨光的地面,她什么也没说,但憨奴即刻就懂了。“那狮子,公爷叫人来抬走了。他说那是他老父亲的遗物,所以要取回,至于他留在这儿的其他物件,让姑娘就扔了吧。”
白凤抽搐着嘴角笑起来,也不知怎么了,反正“扔了”这个词在她听起来,忽然间好好笑。
她转开头,走到妆台前坐下,“给我打水洗脸,梳头上妆。”
等到了尉迟度府里头,白凤如常饮酒谈笑,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笑不出来,她小时候常常被猫儿姑蒙在“淑女脸儿”里、关在“棺材”里好几个时辰,放出来就叫她笑,拿指甲掐着她笑,拿鞭子抽着她笑,她练得炉火纯青,可以一边惊恐一边笑、一边屈辱一边笑,当然也可以一边心碎一边笑。笑容被雕刻在她绝美的容颜上,如同风干的鹿头悬挂在猎户的墙壁上。尉迟度没瞧出什么异样,只问她是不是累了,白凤懒抬双眉一笑,“义父,我早些伺候您上床安歇吧。”
尉迟度上了床,却并不肯安歇,今夜他分外兴奋。白凤猜他又吃药了,便不再奢望他早些结束,只盼他快一点儿变换姿势。一刻钟后,他命令她马趴着,白凤翻过身背对他,终于任眼泪无声流下。泪太多,转瞬间就把锦褥洇湿了一块,她怕尉迟度发现——他顶顶讨厌女人的眼泪,便赶紧将自己的脸面压在泪迹上。她好想放声大哭,哭够了,就去死。
当一个在沙海中徙流之人被抢走了最后一口水,一个在逆流里浮沉之人被夺尽了最后一口气,死便不再是惩罚,而是恩典。她该感谢生命还为她保留着这样的恩典。
白凤感到泪水把半边脸颊都浸泡得发凉发酸,听着背后传来的吼叫,就此做出了决定。
重返怀雅堂时,她照旧乘着那一座三十二抬大轿招摇过市。也不知谁搞的鬼,反正平时难得听见的路声今天全部清清楚楚地灌入轿内:
“快瞧,那就是倌人白凤的轿子!”
“她还抖个什么呀,不都被粪泼了吗?”
“哈,听说那粪水淋了她一脸,都吃进嘴里了。”
“她那张嘴什么没吃过,吃粪只怕是清口呢!”
“都被粪淋了还不走臭运?她要还能红过今年,那才见鬼了。”
……
白凤麻木不仁地听着,随便有多少人骂她、谤她、咒她、讥笑她,反正总有一个声音能盖住他们所有人,就在她耳畔一刻不停,仿如冬季的北风、夏日的蝉鸣:死——!死——!死——!
这动听的声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嚣打断,似乎是她的轿子挡住了谁的路,两边各不相让,争执了起来。吵骂声越来越大,忽一人叫道:“里头是凤姐姐吗?”
白凤觉这嗓音颇为耳熟,便掀开了轿帘引颈一望。路果然被堵住了,对面是一行二十多人的马队,还携着数只鹰犬,骑手们一个赛一个彪悍,拥着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少年郎。
他驱马来到轿旁,轿窗便把他的头像整整齐齐地裁出来,古铜肤色,高高的眉骨,衬托出一双剑削的修长浓眉,下面一双笑眼明粲又顽皮如初生婴孩,但白凤深知,躲在那双眼后头的是一位神妙的盗贼,只酷爱偷取一些毫不起眼的小物件,但必要时,同样也可以眼都不眨地直接取走别人的性命——与他那冷酷的父亲一样。
他父亲是通吃黑白两道的京城首富柳老爷子柳承宗,他是柳家大少柳梦斋。
“原来是你呀,”白凤露出疲惫而礼貌的笑,招呼他道,“大弟弟,你这是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