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妆落
残枝筛遍了碎月,便又已是东方初白。
一大清早,猫儿姑就亲来催促着万漪和佛儿起床洗漱,又将她们装扮得花团锦簇,送上了等在门外的一驾大车。
因白凤曾反复叮嘱说这一位客人最讨厌闲杂耳目,所以一概婆子丫鬟都没有跟局,只万漪和佛儿两个人孤零零地抱着自己的琵琶与鸳鸯剑并坐在车里。马上就要到端午,太阳一出来,车里头闷热得和蒸笼相似,又把两个人腕上各戴的一只钻镯耀得晶光乱闪,斑斑点点全蜇在人面上,更使这一段无言的旅程令人烦躁难当。
终于,素来不爱理睬万漪的佛儿也憋不住搭茬道:“这车怎么净往城外走啊,莫不是客人住在乡间的别墅?你上次也是被送去那儿吗?哎我说,眼前也没外人,你可以告诉我‘他’是谁了吧。”
万漪却只抿抿嘴,“晚一些见着,叫‘他’自个儿告诉你就是,我不方便说。”
佛儿赌气把头一扭,“行,给你脸你不要。回头客人见了我,把你当伤风的鼻涕给甩了,你也别来巴巴黏着我。”
万漪只默不作语,心中别有一番计较。此行若果真是那一位客人所召,那她说什么也得拦住佛儿,书影说得对,女儿家最怕糊里糊涂失了身,佛儿年纪小还不懂,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像她,她早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倒也好办,到时只要她在客人面前出言相激,佛儿绝不能忍耐,一旦露出乖戾的本相,必不为客人所喜,便可完璧归还。但假如这辆车的目的地并不是那位客人的居所,而是白凤布下的机关,她岂不是连累了佛儿?
万漪不敢再深思,只好撩开了窗帘望景,却见车子早已驶出了城郭;她来到北京后一直待在怀雅堂左近,也不知这一带是哪里,唯觉一片乡土气息扑面而来,漫漫的都是重青匝翠的庄稼和菜地,一处处村庄短垣林立,有几个村妇在井口的辘轳边打水谈笑,倒也安然闲美。
然而渐渐就不再见人烟,景色也愈发荒凉。车子经过了一大块高高低低的丛葬义冢,地面忽就凹下去,又走了一顿饭的光景,远处便浮现出一处水面沄沄的芦苇塘。塘前是一片绿柳绕堤,沿堤一块敞地上盖有一所三合院子,黄壁土墙,齐着墙底钉满了两排马桩,桩上拴着十来头牲口,还有几个人抄手闲立,都穿着短打,拦腰系着各色宽板带。横看竖看,这里也不像个贵官的避暑所在。
因此一下车,佛儿就颇感疑惑地瞧向万漪,万漪也惴惴向佛儿一睐。二人心中都有些嗵嗵打鼓,猛听得车夫在背后吆喝了一声,紧接着就从前头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把她们呵得都打了个激灵。
两个十分健壮的大汉迎出来,笑嘻嘻把她们往正房里让,“两位姑娘来啦,请进去吧。”
一进门,嗡嗡作响的燠热就卷上身,同时扑来的还有一股微甜的腐臭气息。佛儿将鼻尖抽嗅两下,原本点脂敷粉的脸孔一瞬间就被汗水吃透。“这是什么鬼地方?!”她厉声高喝,扭身就要夺门而出。
门早被那两名壮汉给堵上了,又不知自何处冲出来几个身高膀圆的大汉,拎小鸡一样把她们俩一起拎进了屋里。自横梁垂挂下十来条长短粗细不一、锈迹斑斑的铁索环,万漪和佛儿都被高吊起两臂,手腕也被扣进铁环里。而在这之前,她们原本紧抱在胸前的琵琶和鸳鸯剑均已被夺走扔到了地下,头上手上的首饰也被粗鲁地拔去,分戴一对的钻石镯子一样被解掉,并放入一只锦盒中,被捧到了一人面前。
“五爷,东西在这儿了。”
被称作“五爷”的那个人养着一嘴焦黄胡子,枣核小脸,肉泡眼,眼珠子在手镯上一绕,就兴味索然地伸手将匣子盖起,“收好吧,回去给老板交账。”
随后他就看向了万漪和佛儿,目光忽变得热切,好像打算拿眼睛把这一对女孩子剥光——从衣裳直剥到白骨。
万漪望着这瘆人的目光,顷刻间已明白这是白凤叫人来取自己的性命,仿佛有一桶冰水沿着后脊梁灌入,整个人都僵冷至骨,呆呆地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却听佛儿亢声高喊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你是什么人?是朱佩韦那个老虔婆派你来的?!”
这无端莫名的“朱佩韦老虔婆”倒令万漪一怔,未及她细思,早已听佛儿泼水一样地骂下去:“我劝你别错了主意!先去打听打听今儿叫条子的客人是谁,趁早夹好你那膫子,松松手放姑奶奶走,才是你的造化!”
五爷哈哈大笑起来,他走上前两步道:“好泼辣的小娼妇!我用不着打听,今儿叫条子的客人就是你五大爷我。我倒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猪’啊‘羊’啊,我只有我这一群乖狗儿。”
就在他讲话的同时,他身后传出一片杂沸的狗叫,一片“汪汪汪”的声浪中,五爷抖高了他那毛竹嗓子道:“得了,给你们俩丫头片子一个明白吧。今儿这个局,它就是个‘局’。过一会儿,载你们来的车夫就会回去报说,你们俩借口在路上解溺,戴着这一对宝贝镯子逃跑了,就此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