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想起,赵长平早就被废,圈禁在东宫的后院,他这时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赵长平居然不像从前一样回避他凌厉的眼神:“哈哈,今晚七夕,宫人们望月乞巧,都睡不着。我也一样,干脆就到这儿来,也想向皇上乞一点儿巧!”
皇帝冷眼一斜,轻蔑地道:“呵呵,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是……弑君篡位的大逆之行,天底下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犯的,你不觉得,就凭你的那点子微末道行,想犯这种大罪,还嫌太嫩了点儿吗?”
“哦?是吗?”赵长平施施然看了看尹梅意安详的遗容,连连咂嘴,“啧啧啧,果然美绝人寰,只可惜死了。本来,我还想在登基后,把她收做我的一个才人呢……”
皇帝怒气勃发,叱令他住口。赵长平根本不怕:“那么绝色的美人,也难怪皇上会把皇后之位一空就是二十七年,只为了等这个永远也不可能来的女人!”
皇帝被他轻佻的语气、神态气得面色铁青,急传花尽欢。花尽欢应声而入,但他对赵长平突然现身殿中似乎并不惊奇。皇帝命他将赵长平拿下,但花尽欢面色如板,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对谕旨置若罔闻。
皇帝怒喝:“你怎么还不动手?”
“动不了啦!”赵长平嘶嘶地笑,“如果父皇也像他一样,收下了孩儿送的几十个绝色美人的话,父皇也会动不了的!”他慢步走到一张椅前,姿态潇洒地一撩袍襟,坐下。皇帝错愕不已。
“父皇送他的,不过是买笑的千金,可孩儿的法子,却更直截了当!”赵长平睥了形容猥琐的花尽欢一眼,“花尽欢,我送你的绿嫔,怎么样啊?”
认识赵长平的人都知道,绿嫔是他最宠爱的一名嫔妃。花尽欢的腰越发弯得厉害:“嘿嘿,谢皇长子的恩典,她令臣非常满意。”
皇帝冷眼旁观,神色镇静,但心里已隐隐地生了不安,这不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才被送走、不能动弹的赵长安。
赵长平道:“一个人既能出卖他的第一个主子,那再出卖他的第二个主子,也就再稀松平常不过了。这个道理,想来父皇要比孩儿明白。”
“孽畜!你以为,就凭你和这个贪财好色的无耻小人,朕就会怕了吗?以你的那点子斤两,想跟朕动手,实在是滑稽,你竟然只靠着这个小人,就想篡位夺权,朕看你真是想当皇帝想疯了!”
赵长平轻摇折扇:“哦?父皇以为,儿臣今天晚上要靠他?”他笑了,对垂手肃立的花尽欢沉声道,“出去!我今晚上不靠任何人,也一样能让父皇输得心服口服!”
看着他那骄狂模样,皇帝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冷:以他的武功,对付赵长平,那可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可不知为何,他却有一种浓重的不祥之感。他尽力抑制自己,不去想这些。高手过招,一丝一毫的疏忽分心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这是他刚才才对赵长安说过的话。
他慢慢站起:“多说无益,动手吧!”赵长平坐在椅中,潇洒地笑:“跟父皇动手?儿臣哪敢呀?且父皇早就中了儿臣的招了,您这时身无还手之力,还能跟儿臣动手吗?”
皇帝一怔,但未等细思这话中的深意,口口声声说不敢跟他动手的赵长平却忽然动了!他左足一撑,跃起两丈,折扇疾挥,在半空虚虚划了个弧形,扇尖直击皇帝前胸,正是“天阳擒龙手”的第七式“龙潜深渊”。皇帝只随便瞥了一眼,就冷笑了,轻蔑已极的冷笑。他不闪不避,这种身手,实在是不值得避!
他掌一翻,向左一切,中、食、无名指向前,余下二指合拢,如下围棋时推动一颗棋子般向前一戳。这一式,分寸、方位、速度、力道、时机都拿捏得极其精妙。赵长平身在半空,再想变换身形闪避已然不及,而皇帝这致命的一戳,已到了他的心口。
那骈起的二指成龙形,疾如惊风,快逾闪电,就在这瞬间,折扇仍距皇帝前胸有三寸之遥,但赵长平已能感觉到自己心口那一戳的凌厉杀气已疾刺而至。虽隔着三层衣袍,仍像柄快刀般刺入,他心脏一阵剧痛,当即眼前发黑,就要晕厥。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皇帝突觉一阵酸麻感倏地从腰间升起。
这一阵酸麻感是如此迅疾强烈,弹指间已传遍了全身,而自己已触到赵长平心口的右指指尖所贯注的深厚真气,刹那间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啪!”半空中两条人影乍合即分,皇帝凌空向后飞跌,撞在床沿,然后摔跌地下,身子软软地斜倚着,像个被掏空了的麻袋。而赵长平则在空中轻盈转身,折扇一挥,如跳舞般,动作煞是灵动优美,又坐回了椅中。
变生不测,皇帝惊怒交集。赵长平微笑:“父皇,瞪儿臣干吗?您该瞪的,是那个您一万个瞧不起,连眼角都不想瞟他一眼的贪财好色的无耻小人,花尽欢!”
其实刚才,在混乱中封了皇帝穴道的不是游凡凤,而是花尽欢。他先点了皇帝的穴道,再在为他解穴时,顺便按了一下,他的手法十分巧妙,只要皇帝一运转真气,奇经八脉马上就会阻滞,不但内力丧失,而全身穴道也会自行被封。所以,赵长平刚才才说皇帝已中了他的招数了。
愣了半晌,皇帝神色惨然,但随即就哈哈大笑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只恨当年太手软,没早早翦除了你这个阴险狠毒的畜生!”
赵长平已无法自制:“阴险?狠毒?还不都是被父皇您给逼出来的?打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就没见您拿正眼瞧过我一眼,更没见您对我笑过。虽然我是您的皇长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可在您眼里,我却永远也及不上那个王世子的一根小手指指尖!那个人算什么?一个私养杂种!一个见不得人的野货!可是,打小,他过的是什么日子?锦衣玉食,高贵尊崇,起居服御都像个皇帝,而我过的又是种什么日子?残羹剩饭,破衣烂衫,就像条被抛弃的野狗,不,就连野狗都不如!你为那个杂种请最好的师傅,找最好的宝剑,你听听,你都叫了他些什么?年儿?嘿嘿,年儿,你什么时候也这样叫过我一声?现在,你居然要让那个野杂种来承继帝位,乱我大宋的血统……”
“够了!”皇帝厉声打断,“野杂种?到底谁才是野杂种?”皇帝斜睥面色突然阴晴不定的赵长平,“你以为,你还真是朕血统纯正的皇长子?二十四年前,朕何以突然对你娘,那个淫贱的女人施以严惩?那是因为她不守妇节,秽乱宫闱,竟跟赵裕仁私会,生下了你这个野种!这事她瞒了朕整整五年,可毕竟纸包不住火,还是让朕得知了真相,这才把她和你撵到了那间小破屋里去,本打算第二天再行处置,可这贱人自觉羞愧,当夜就自缢了。这样倒也好,省得朕再动手!你竟敢骂年儿是野种?你算什么皇子?朕的长子?你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野种!”
赵长平怔在当地,面如死灰,良久,嘴角一牵,居然笑了:“天纵英明的父皇,直到今夜,直到现在,您才说出真相,就不嫌太迟了点儿吗?其实,二十四年前的那天半夜,娘在吊死之前,就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当然不是圣上您的亲生儿子!赵裕仁,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二十四年前,恐惧、无助、孤独的赵长平就站在地下,看着万氏解开裙带,搭到房梁上,把脖子伸进了绳套里。
在蹬倒那张凳子前,她拿那种鬼一样的眼睛瞪着他,拿那种鬼一样的声音对他说:“平儿,你一定要记住娘的话!你不能让娘白死,你一定要当太子,当皇帝!不然的话,娘就变成个厉鬼,夜夜都来找你!”
看着半空中母亲的身体一来一回地晃悠,从那一刻起,赵长平就下定了决心:今生今世,无论受什么样的罪,用什么样的法子,自己也一定要听娘的话,当太子,然后再当皇帝!
“真是可笑呀!赵裕仁的儿子做了父皇的皇长子,而父皇最心爱的儿子却成了宸王世子。哈哈哈……”鸱枭般的笑声隐隐传到殿外阶下,令所有等候的人听了无不汗毛竖立。
皇帝凝视赵长平,一缕寒意从足底直蹿全身:“原来,你早就知道真相!天哪!”他仰天痛呼,“朕好糊涂哪!当年竟会对一个五岁的小儿下不去手!养虎遗患,终于酿成了如今的这场巨祸!”
“巨祸?父皇您把儿臣看成什么人了?儿臣怎会有父皇您说的那么差劲?天下交给孩儿,父皇只管放一万个心,儿臣自问有能力把我大宋的江山社稷治理得比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更强盛富庶百倍。您在地底下只管好好儿地看着吧,儿臣会证明给您,还有这天底下所有的人看!”
“是吗?”皇帝凄凉地笑了,“既然朕马上就要龙驭上宾了,在撒手人寰之际,有一个请求,望朕的皇长子,明日一早的嗣皇帝能够允准。”
赵长平一愕,在他的记忆里,皇帝还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谁。他以为皇帝是想与尹梅意合葬,他当即抬出祖制礼法一口回绝了。尹梅意将与赵裕仁合葬一穴,而皇帝会和马上被迫封为文德皇后的万氏同葬。赵长平佩服极了自己,不是天纵英明,怎么能有这么妥帖的处置?报复竟能带来这么痛快舒畅的感觉,他浑身热血奔涌,飘飘欲仙,等着欣赏皇帝痛苦绝望的表情。
但皇帝的表情非常平静,甚至可说是漠然,他的请求,竟是让赵长平一索子绞死赵长安,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赵长平一愣,盯视皇帝,神气极其古怪,片刻之后,“哈哈哈”捧腹大笑,似听到了天底下最最滑稽的笑话:“一索子绞了他?”他笑出了眼泪,“我被他折磨了这么多年,天天吃不下,睡不好,今天好容易老天开眼,教他落在了我手里,父皇您……您却要儿臣一索子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