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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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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爱的人已经死了。

当丁吉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套上了一件胸口印着“LOVE”字样的运动外套,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旧被单铺在沙发上,准备出趟远门。

出门前,她看了看这个家,有些脸红。如果是她母亲在,一定会在家庭里的每一个角落——门后、床底、置物架、浴室等地方,都喷上空气消毒剂,再用消过毒的布把每一件暴露在空气中的家具罩得严严实实。

与细菌抗争,是贯穿母亲一生的主题。丁吉花记得自己小时候,刚睡醒就要抱着自己的枕头到阳台上去掸,用尽全身小得可怜的气力去捶打。阳光下飞舞着小的尘埃,仿佛细菌被捶出来了。

母亲早早地就梳洗好,穿着硬挺的衬衣和蓝外套,用发网把头发兜在脑后,没有一丝碎发。她面色严峻,配以不远处的学校宿舍起床的号角,就像一个指挥一场伟大战役的将军。

母亲是个悲情的将军,敌人是粗糙而污秽的生活——那是一张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木桌子,油腻从木头的裂缝里不断渗出来。母亲溃不成军,屡败屡战。

她每天擦五遍桌子,擦两遍地,锅碗盆瓢都要用开水烫三遍。她把起床、刷牙、吃饭的时间精确到每一分钟,她甚至给自己女儿名字的谐音起为“定计划”。

丁吉花按照母亲规定的严格的时间表生活了十五年,直到快上高中才开始忤逆母亲。她不再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而是坐在最后一排;不再工整地抄写笔记,而是一本接一本地看言情小说;不再愿意去学校,而是买最便宜的电影票,在电影院里一天天地坐下去,看了无数遍的爱情电影还是会哭,眼泪把眼睛都泡肿了。

她没考上母亲计划中的高中,也不愿意复读,自己偷偷坐火车去了大城市,凭着姣好的相貌在一家叫作“维也纳风情”的湘菜馆当服务员。那是一家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母亲的卫生标准的餐馆,厕所地上永远有尿液,小便池上面贴了一张A4纸,写着“禁止扫射”。

十七岁的丁吉花,身上总有股厕所的味道,穿着袖口和腰间都有油渍的土黄色制服,住在十个人一间的小房子里,睡觉时要把所有的财物都枕在头下面或者抱在怀里。

她觉得自己老了。

她的腿有着老年人常有的疼痛;她有着老年人一样干燥发痒的皮肤;她眼眶里总是含着一泡水;她害怕外出;她憎恨一切新的东西——比如菜单上出现的新的菜品,还有餐馆里新来的服务员;比起新的顾客,她更喜欢常来的回头客。

“不能这样下去。”她常常对自己说。她发现自己和母亲一样,永远在擦那张擦不干净的桌子,一心要逃离的命运像追债人一样总能找到她。

生活中还是有快乐的时候。客人留下一瓶没打开的葡萄酒,被她带回了宿舍。没有开瓶器,在桌沿敲断了瓶颈,倒在搪瓷杯子里一口气喝了大半,非常甜,有种过家家的感觉。

她从此爱上了这种葡萄汁和酒精勾兑的廉价饮料,而且喝完之后能够迅速地沉入睡眠。她总是下了班去大超市买,最近的一家大超市在城市最古老也最宽阔的步行街上。

那天预报要下雪,她很兴奋,她从没见过雪的。然而等了一天雪也没下,只是天阴得厉害。丁吉花下了班出去逛,怀里像抱着孩子一样抱着一瓶葡萄酒,慢悠悠地走在红灯笼下。其实街上脏得很,脚下不知道踩着什么,她也无处可去。可就是不想那么快回到宿舍,怕错过了一场雪。

她听到渺渺的歌声,看到人群聚拢,就也上前凑热闹。

走动的人比驻足的人多,围成了一个流动的半圆,半圆中央是一个没有腿的男孩儿在对着话筒唱歌。

丁吉花模糊地觉得,他不像个残疾人——其实,她没见过几个残疾人,只是觉得他不该这么好看,而且还有种很不羁的神情,像是电影海报里的人。

丁吉花看了很久。第二天,第三天,她又来到这个地方。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只剩下他们两个,那男孩儿对她挥着手,说:“好啦好啦,赶快走啦。”

丁吉花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和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单独接触过,她脑海里是几年前在放映厅里看的爱情电影的片段。在生活里,她总是尽可能地减少和客人的对话,她不知道该怎样制造对话。

“天真冷啊。”丁吉花说,抱紧了双臂,脸却像发了烧一样,一直红到耳朵根。

“冷还不赶紧回去。”男孩儿的声音深沉而成熟。

“你送,我才回去。”她说。

的确天色已晚,一个女孩子独行不安全。男孩儿说:“你别看我没有腿,我打起架来也很厉害的。”他把木鞋子在空中抡着,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他坚持要自己背着吉他箱,丁吉花就帮他提着音响。热闹的街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街灯也越来越稀少,有点儿寒森森的,像是街道以外的天地都已经消失,而他们却不知道,最后连街道也变成一种抽象的存在。

把丁吉花送到了宿舍楼下,她又要送那男孩儿,然而那男孩儿没有住处,两人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气,又折了回来。

“你不怕我是个坏人?”男孩儿说。

丁吉花低着头笑着摇头,把头发拂到耳后去,又觉得这个动作太羞答答,不够利落大方,就大声说:“不怕!”

男孩儿自嘲地一笑,说:“是啊,哪见过这样废物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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