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绿翘是她的贴身侍女,依当朝律法,为主者杀仆,罪不至死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张居正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他闪烁的言辞,让我隐隐感觉到这案子下面隐藏着更为复杂的脉络,那些游移在我生活层面之外所无法碰触的更接近真相的隐情。
一阵风吹进房间,熄灭堂烛,月光便溢满整个房间。
我们两人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地喝酒。
过了仲秋,很快便是霜降。
秋蝉衰弱的残声渐去渐远,地上槐树的落蕊也越来越少。
许多树早就已经没有叶子。
我一直呆在京城迟迟不愿回去,住在驿馆的房间内,清晨起床,坐在窗口,泡一壶浓茶,细数着街道上从那些树木光秃的枝丫上漏下来的一缕一缕的日光。
偶尔去刑部大牢看她,在囚室昏黄的灯光下与她对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自己过去的经历。
不大想提早动身回去。
张居正曾经对我说:一件事情如果你不能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是不是为了记住她才在这留了这么久?
说不好,因为不确定她是否爱过我,也不确定对她的那种隐晦的怜惜是否算是爱情。
我不能失去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每年霜降后十日,三司同三品以上高官都要会审京畿附近的死囚,称为“朝审”,朝审后把死刑案分为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祖四类,除情实类由当朝天子勾决后执行外,其他三类均可豁免。
会审那天去了很多人,将大理寺衙门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许多人只是为了目睹一下这位美艳绝伦有着数多裙下之臣的女道士。
由于陪审张居正的要求,在大堂靠近堂口的地方,为我设了一个座位。
大堂上的公案前坐着三人,主审是枢密使裴澄,两位陪审分别是吏部尚书张居正并京兆尹温璋。
两排差役喊过威武,由提刑按察使将人犯一个个带到堂前复审。
押解到大堂外候审的死囚犯大约七八个。有五大三粗杀人越货的壮汉,也有身形矮小獐头鼠目的贪官污吏、还有缉捕多年的谋杀朝廷要员的要犯。
霖带着枷,站在他们中间,视线越过大堂前庭投向我这边,眼神淡定凄柔。
人犯是按顺序一个个被带上公堂,接受庭审官员的简单问话后便作定刑结案,然后被带下堂去,收监看管。
轮到霖上堂复审的时候,后面已经再没有其他人犯。
她甩开架着她的衙役,缓步走到堂前站定。
啪!裴澄的一声惊堂木拍地惊天动地。
大胆!公堂之上,见到主审官员,安敢不跪?尔眼中可有朝廷王法?
霖抬头望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屈腿跪下。
犯妇,你可知罪?
知罪,贫道甘愿伏法!她没有抬头,却仍旧没改道士的自称。
案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将案宗归于情实之类,案犯押下,俟秋后问斩……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听到裴澄的最后判决时,我看到张居正蹙起眉头,慢慢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点了下头。
那温璋先看了看张居正,又将目光转向裴澄,亦点了点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
忽然听到大堂外观望人群的后有人高声喊冤。
一个位眉清目秀书生模样的人海扒开人堆,挤进大堂,在三位主审面前咕噔跪下。
那绿翘是草民所杀,与道长无关,望大人明察。
大堂外人群爆发出一阵私语声,公堂上的三位官员也都有些猝不及防,呆愣在那里半天。
我在一边看着那人的背影和侧脸,觉得他的身形模样好像自己十年前在江陵见到的李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