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回过头,再也看不见已经远远离去的船,但是当我转过头的一刻,隐隐听到从身后的船上飘来一曲苍老悲凉的巡河调子。那是我无数次听过的曲调,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听得想哭。我用修习十三宝塔观想术的入定法门平心静气,忽略外界的干扰。排教的人站在对面,吊在桅杆上的鲁延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悄悄放下来了,几个鲁家人正手忙脚乱的收拾他的尸体。
爷爷和莫天晴一起走了,可能会永远脱离现在纷乱的大河滩,自然而然,小九红将会成为排教唯一的首领。我慢慢走到她跟前,从我杀掉红娘子之后,小九红望向我的眼神不是愤恨就是冷漠,然而这时候,她看着我发红的眼圈,微微的低下了头。
“你们排教,以后还是要和七门为敌吗?”
小九红不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神情也有些复杂。小九红从小和莫天晴几乎没有什么接触,也不会有那样生离死别的情感,比不得我和爷爷,但红娘子却实实在在死在我手里,这段记忆,我忘不掉,她也不可能忘掉的。我想了想,排教终于是小九红当家做主了,有的事,可以跟她明说。
“去排营的神堂,找到地道,你爹就在地道里。”我简短的和小九红说了几句,把人彘的事情讲清楚,小九红完全想不到她的家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当时就呆住了。对她来说,这的确是一种残酷的打击,然而我却不得不说。
小九红倔强,敏感,当我告诉了她这件事之后,她一下子就从贴身的地方摸出那块血红的天师符。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我亲手交给她的东西,她当成珍宝一样贴身藏放。
“这个,是不是……”
“是你爹托我交给你的,排教的天师符,去吧。”我转身走到船边,道:“好好的照顾他。”
说完,我挺身跳下大船,跃入水中,小九红扑到船边,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紧接着,大船上扔下来一条小舢板,舢板被扔下来的同时,小九红的船已经加快速度,朝着排营的方向驶去。
爷爷走了,小九红也走了,不论那究竟会不会是诀别,依然让我感觉深深的失落。我独自乘着大船留下的小舢板,一路慢慢漂流了几天,观察沿途的情况。几天之后,我回到老鬼他们暂时的住处。七门的人是一刻都不能闲的,爹和庞狗子他们商量了一下,然后分头离开,到不同的河段去巡视打探消息。别的人走了,我和金大少结伴出行,他要出去串联一下,旁门和圣域现在一直压着金窑和大沙围,金大少跟韩成不愿意束手待毙,要想办法跟对方斗。
“现在风声这么紧,旁门有圣域撑腰,横行霸道,还有人敢跟他们对着干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金大少甩甩头发,道:“河滩上的亡命徒多的是,只要出的起钱,他们才不管对方是谁,这个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我跟着金大少走了几个地方,那都是河滩的一些偏远地,混杂着乱七八糟的人,金大少在这些地方很熟,应该都是以前就搭上关系的人。但是这些人表面对金大少客气,一旦提及正事,却都左右搪塞。
“金大少,劝你一句。”有人好心私下提醒道:“现在旁门的势头太猛了,你们金窑有钱,但是斗不过草头王,忍忍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妈了个巴子的!”金大少愤愤不平,这些人平时没少从金窑捞油水,但危急时刻一个个都装傻钻沙子,没人肯出力。
金大少要是发起火来,也是那种头皮很硬的人,赌一口气,非要找到帮手,拉着我继续走。我们两个走到九里铺的时候,找了条船,准备从水路赶往二百多里外的封王滩。金大少情绪不好,觉得人情淡薄,又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一路上嘀嘀咕咕的,我就劝他想开一些,现在的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总不能因为什么事不顺心就怨天尤人。
行船的人很少走夜路,因为河比较脏。但是我们就没有这个忌讳,我一身阳气旺盛,小船走在水里,周围的水花中偶尔会翻起一股异样的浪花,还有隐隐约约的东西露出水面,不过它们不敢靠近小船,露个头就不见了。就这么在夜色中走了一段,我一边掌船一边和金大少说话,陡然间目光一晃,看见河滩远处的夜空中嘭的暴起一团火红的光,如同过年的时候村里燃放的烟花。一看见这个,我马上停下手,目不转睛的注视。
河滩上的门派家族行事,一直有一套延续了很多年的传统和规矩。过去通讯不发达,临时有了急事,很难联系到同伴。最有效的就是用这样腾空而起的烟火来联络对方,每个门派家族的讯号烟火都不相同,外人看到升空的烟花可能看不出什么,但自己人就可以从烟花里解读出一些信息。
这时候爆响在半空的烟花接连闪了几下,烟火的流光隐约汇聚成一个“七”字。这是我们河凫子七门相互联系的讯号,烟花红彤彤一片,代表着十万火急。我从船上站起来,飞快的靠岸,附近会是谁在?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我拔脚就朝烟花升起的地方跑去,烟花看着没有多远,其实路程很不近,天寒地冻,河滩上的泥坑都结了冰,一脚踩下去,整只脚就湿透了,我两脚都是水,依然跑的很快,等跑到烟花大致升空的地方时,周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耍咱们呢?”金大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跟前又不见人,顿时就急了。
就在我们两个彼此对视的时候,距离这里大概两里地的地方,又嘭的升起一团烟火,普通情况下,七门人不会这样连着发出讯号,一旦讯号接连发出,那就代表着要周围的人不顾一切的赶过去救命。我咬了咬牙,随即又顺着烟花升起的地方跑,两里地的距离,没多久就到了,这一次,还没真正靠近,就借着月光看见两团争斗在一起的身影。
“太爷!”我一抬眼,看见两道身影里面有一个是太爷百忍,目光一晃,随后又惊讶的发现,跟太爷拼死斗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许久都不见的老疯子。
“孩子!过来!”太爷没想到发现讯号第一个赶来的是我,马上冲我焦躁的呼喊。
太爷和老疯子都是庞大同辈的高手,在现在的大河滩上应该算是顶尖的人物了,两个人不知道为了什么揪斗在一起,棋逢对手,打的难分难解,太爷明显想要脱身,但老疯子死抓着不放,这种级别的争斗相当凶残,太爷和老疯子都受了伤。
太爷神智清醒,他显然认得出老疯子就是当年的十八水道总把头,也是七门中孙家的孙神通,他们是和庞大喝过血酒的把兄弟,然而老疯子混沌不醒,完全认不得太爷是谁,发了疯一样攻击不断,他不留手,太爷却不能不留手,正因为这样,太爷抵挡的很吃力。
“孩子!我脱不得身!你快去跃马滩河道!”太爷看到我出现,总算松了口气,但语气中明显带着极度的仓促:“跃马滩河道要出东西!那东西你可能弄不走,把它毁了!不能让人得到!”
“我杀了你!”老疯子像一只发了疯的猛虎,他也在太爷手下吃亏受伤,完全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我不知道这周围还有没有旁门的人,如果还有旁人,那太爷铁定是要落败的。
“不用管我!你快去!”太爷这种稳重的人,此刻也心急火燎,不断催促道:“那东西,比禹王的鼎更重要!”
“太爷,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毁掉它!?”我知道事情紧急,但是对跃马滩河道里的东西一无所知,想找太爷询问一下。
“我不知道!那东西从来没有出现过!”太爷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了,跃马滩河道将要出现的东西,只在七门前辈之间口口相传,多少年都未现身。太爷没见过,却听七门的前辈讲过这些,那东西将要出世之前,会有异象。就因为这些异象,太爷才断定,是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现世了。
我顿时迟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却又要把那东西毁掉,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实力。
嘭!
一分神间,太爷的肩头被老疯子重重一拳击中了,他歪歪斜斜的后退了一步,强行稳住,双手架开老疯子,对我道:“孩子,去吧!”
我咬咬牙,转身就走,但是在我刚刚转头的同时,太爷又喊了我一声。
“孩子。”太爷全力招架老疯子,他那张历经的岁月沧桑的脸庞本已经无喜无悲了,然而此刻却流露出一丝隐隐的绝望,沉声道:“七门上下,已经拼死护河,现在,连那东西都已经出河,天崩……天崩可能真的阻挡不住,你尽力就好,尽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