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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2页)

“是呵,南方人会做生意。棕榈树在南京这个地方长得都很难看,毕竟有分明的四季,不像海南。”

“你看呢?”尚金堂问刘师傅。

“棕榈树不好,南京这地方没人会割棕,看上去都是脏乎乎的。干净点儿的树好。紫薇最好,小土坡上至少可以种上百八十棵,那——开出一片紫薇,浓的,淡的,一准好看,你信不信?这树,主干、叶子、花骨朵,统统都干干净净的,成天的,跟水洗过的一样。真是!真是!准定的!”

“那就这么着吧,种他一片紫薇树。应该好看的。”

“这树是本土的,没啥水土不服。”

“行,就这么定了。”尚金堂交代杨小兰去办这事。

“这事交给我吧,我下放的时候,主要就是种树,有经验。”刘师傅直乐呵,半天合不拢嘴。

这片紫薇树,他爱若性命,每天一清早,就开始侍弄来侍弄去的。傍晚时分,总要在这片林子里溜达来溜达去的。只要跟这片紫薇林朝夕相处,他每天的日子就是有滋有味的,他就觉得对这个世界心满意足了。当小土坡上的紫薇在第二年六月底开始完全绽放的时候,他每天都站在窗口,俯瞰那深浅浓淡的花,俯瞰那不胜娇羞的枝叶,他五大三粗的身材,却有着极其细密的心思。牛紫薇跟了他还不到两年,而他心里的那份惦记却是永远的。东北汉子也柔情!

有趣的是,这片不胜娇羞的紫薇林常常成为校园里的谈资。东方大学原本重理轻文,理科的教授对文科的教授也颇有微词。物理系的邹季超教授经常跟他的弟子们念叨:

“应该有文学修养,唐诗宋词要读,但不可像中文系的教授们那样太过深入,看上去阴柔无比,说话、办事、思维能力,哪里还有男人的气度可言。听说,他们经常为一些琐事争论不休,从‘*’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没消停过。到最后,连争论的目的都忘记了。他们的争论实际上又解决什么问题了呢?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树敌,只知道耍嘴皮子。看看他们楼前的那片紫薇林,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了。小花小草的,小男小女的,真受不了!大学里边,就不该设文科!”

物理系的楼前是一条不宽的路,路的两边有两块方方正正的大草坪,上面疏朗而对称地种有高高大大的玉兰树、繁繁茂茂的桂花树、挺挺拔拔的香樟树、阔阔绰绰的银杏树,还有清清爽爽的含笑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高等学府 第五章(5)

对于理科的狂傲,中文系的老师对他们却多有怜悯,认为理科的学者不过是解决实际问题的社会机器,工具而已,少有审美,也少有情趣。而在文科各系中,中文系又最瞧不起外文系,认为他们都在做形而下的活计,成天就是围绕着外语教学法、外国文学教学法、外国文论赏析编写教材,写点拾人牙慧的、可有可无的东西。说来也怪,或许是因为他们这样的心理,中文系从本科生到博士生,外语成绩总是全校倒数的,他们也因此得上了外语恐惧症。

关于文、理科教师之间的是是非非,尚金堂倒是十分的谨慎,从来都不多话,跟学生也是这样。不过,他在课堂上却是口若悬河的,学生们对他则是十二分的景仰,总觉得他是不一样的老师,总觉得他有不一样的天赋。尚金堂不无针对地在课堂上慷慨激昂:

“什么是科学?对中国这块土地而言,科学就是拿来主义!对西方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西方科学的彻底破产!不能想象一个科学至尊的社会,不能想象一个对人文传统没有敬意的社会。就世界范围内,现代社会的悲剧恰恰来自科学家的狂妄与无知。对于西方的科学和文化,我们要保持足够的谨慎,对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我们的选择只能是谦卑,只能是敬畏。即便我们的民族满载着苦难,我们也没有资格诅咒自己的民族!这是底线!”

因为他的这番话,学生们便自然将他看作是自己的精神领袖了,高山仰止!

“很多人在生活上是有定式的,心灵却没有指向一个特定的方向。”尚金堂这么告诉学生,笑盈盈地。

尚金堂在事业上已经开始全面起飞,而国家教育委员会颁布的一纸明文——“凡工农兵学员一律不得任教”对于已经硕士毕业的尚金堂而言根本不能形成任何程度的宰制力。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尚金堂便开始进入阳光灿烂的季节。

但凡听过尚金堂讲课的,大都记得他的招牌形象:他油头却不粉面,他长吁却不短叹,乳黄色的真丝长袖衬衫空落落地挂在他瘦削的肩上。他还没有当上教授,就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的典型代表。在他走马上任副系主任的半年之后,气色才渐渐地一日好过一日,也不像从前那么瘦精精的了。

在大学一年级新生的第一节课上,他总要点名,点名的时候总要抓住一两个在他看来有歧义的名字,狠狠地发表一番议论。

一九八三年秋季开学后的课堂上就有这么一番场景:

“你怎么能叫杨伟呢?告诉你父母,无论如何得把这名字给改了。大男孩,叫杨伟,不好,十分的不好。你长得倒是挺帅气的,够得上是好莱坞牌的。不过,这个名字所产生的意象可没有你本人那么英俊阳刚了。而且,名如其人,名字是有暗示作用的。”八三级的新生绝大多数是高中应届毕业生,或许都还有几分羞涩,没有呈现集体性的表情反应。有个男生大笑两声便戛然而止,几个男生小声嘿嘿相视而笑,女生的脸上大多没有显现出任何特别的表情,像是没有听懂,只有一个前排的女生不住地回头,摇摆身体,左顾右盼,想看看究竟谁是杨伟。

与他们目光接触,却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可交流的潜力。于是,他接着说:

“这样吧,你们听听这些名字:夏剑、武建民、盛凡、郑建、胡恩、金晔、倪悲苾、殷慧、宋忠、钟峰、费言,感觉不怎么样吧?”他在黑板上写了一栏同音字:下贱、贱民、剩饭、证件、混、精液、卑鄙、*、送终、中风、肺炎。整个阶梯教室开始有些骚动。在他看来,这表明学生们已经开始进入他所设定的话语体系之中。于是,他又接着说:

高等学府 第五章(6)

“他们都是我教过的学生。你们一定要有这方面的意识,这个方面可以算作整个汉文化中的一个不可小觑的颗粒。记住,语言的本质就在语音!再有,与他人交往的时候,也要特别注意。一个比你们年长一点儿的女人姓李,你们可以称呼她‘李姐’;姓陈,可以称呼她‘陈姐’;但是,如果姓姚……”学生们会心地大声笑起来。他扫视整个教室,开始找到了操纵课堂的感觉,“是不是啊?还有,如果别人问你姓什么,你姓李,可以回答‘我姓李’;你姓赵,可以回答‘我姓赵’;但是,但是——”他提高了嗓门,刻意地强调,“但是,听好了,但是,注意——如果你姓焦裕禄的焦,可不能回答说‘我姓……’是不是?哈哈——还有,我们以后会讲到《诗经》,你们听到别人说《诗经》的时候,一定要区分是湿毛巾的‘湿巾’呢,还是诗歌总集《诗三百》的《诗经》……”

这位老师的声音浑厚而洪亮,笑声也爽朗。很难想象这样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竟是出自他那单薄得让人心疼的小身体。没有“音箱”的声音怎么可以这般的迷人!毕竟是汉语专业的老师,对汉语的同音歧义颇能发挥。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出声地大笑,尽管仍不无拘谨,但觉得这位老师和高中的老师实在是大不相同。第一节课,他不讲授学习汉语的目的和目标,不讲授汉语课程的总体安排或学习方法,不给学生提供应该阅读的书目,也不讲授汉语的语音、语法、语义的总体特征概要。其实,学生们很难一下子就适应他的表述和思路,自然也就不会与他就这方面的话题进行对话。偏偏杨伟不服,腾的一声站起来:

“老师,您叫什么名儿?”北京人,一口漂亮的京腔,却是气呼呼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哈哈——你请坐。”他最怕教室里没人跟他对话,越是有学生提问,他讲得就越是亢奋,“是这样,嗯——我应该做个自我介绍。我的本名叫尚金堂,读书的时候就有人给我起外号,叫金螳螂,这不大好。但也怪不得别人,首先是我自己的名字让人家产生了联想。嗯——我今天有兴致,告诉你们个小秘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我有个笔名,叫‘萨埵’,现在,我发表文章基本上就用这个名字了。就像中国独一无二的文学家、思想家鲁迅,他本名是周树人,字豫才,‘鲁迅’只是他的笔名,但我们都称他为鲁迅。这样讲,你们就好理解了,是不是?嗯——我名字中的‘埵’,这个字不常见。”他从讲台上红色的纸盒里取了只粉笔,细瘦如柴的手在黑板上快速写出“埵”字,后退半步,端详、欣赏片刻,才转向学生,兴致颇高,字正腔圆地说:

“这个字读作duǒ,与花朵的‘朵’同音,意思是‘坚硬的土’。但是,‘萨埵’取了佛经中sattva的音译,意思是‘有情’或者‘众生’。在梵语中,它与bodhi(菩提)连用,构成‘菩萨’bodhisattva。”他边说边在黑板上写画,自信而不失风度。学生们嘘声一片,好生佩服这位博学的老师,竟然还懂得梵语!

杨伟却大声地喊道:

“老师,您,您用一个冷僻的字作名字,那是您有学问,可您也不能总把别人的名字往沟里带!我们尊重您的名字,也希望您能尊重我和其他人的名字。”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讨论。比方,在农村,很多人家生了六七个女孩,最后才得了个男孩子,这男孩子宝贝,按照汉族的习俗,他们就会给他起一个卑贱的名字,像什么狗剩啦,小狗子啦,泥垢啦,粪桶啦。我是从安徽农村出来的,我老家的村子里就有叫这些名字的,哎——”不顾学生们的哄堂大笑,尚金堂继续有滋有味地说着,“这些名字都是值得尊重的,因为,它们都有足够的文化背景在后面做支撑。而我刚才举的那些例子,那都是因为缺乏汉语基本常识而……”

“老师,您这么说不合适。任何一个名字都值得尊重。”杨伟打断尚金堂,依旧大声。

这番话让尚金堂觉得有那么一点儿意外,也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尴尬。

“呵呵——这位同学,你太紧张了。我们提出问题,未必就是在表示不尊重。就像我们的学术批评,批评是最大的尊重。我们人人都会说汉语,但是,又有多少人对汉语有深入的研究呢?我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启发你们,养成怀疑、追问、颠覆的习惯和能力,是不是?你们都是刚从高中跨进大学校门的,要改变你们在应试教育模式下所形成的肤浅意识,这一点很重要。是不是?”他循循善诱,心里却嘀咕:这群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全都愣头愣脑的,就没有一个精灵俏皮得能让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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