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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第2页)

第42节:第五章 白蓝(5)

当时我们厂里有很多女工,据说,她们的病例卡上都有着相似的毛病,不是子宫肌瘤就是子宫下垂,反正都是些妇科病。如果让她们去上三班,她们的子宫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厂长可以辞退工人,可以让工人去干最苦最脏的活,但厂长不能让中年女工的子宫掉下来,会被她们的家属砍死。这就是工厂的生存哲学。由于子宫脱落具有如此好的待遇,据说我们厂的女工,一旦生了小孩,立刻就会给自己去弄一张子宫脱落的证明,一度二度三度,车间主任见了非常头疼,那么多子宫脱落的女人,到底该照顾谁呢?车间主任很可怜,无论他照顾哪个女的,别人都会说他跟那女的上过床,不用大家起哄,车间主任的老婆就会杀到厂里来。

白蓝说:〃你一个小学徒怎么问这种下流的问题?〃我说这是生理卫生问题,不算下流,只是有点恶心而已。再说,秦阿姨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万一她给我找一个子宫脱落的,我糊里糊涂上当,那不是很惨吗?

〃好吧,你听着。〃白蓝举起一块炸鸡说,〃呶,这就有点像女人的子宫。〃我听了头一昏,嘴里的炸鸡脱落在盘子里。白蓝继续说:〃女性生育以后子宫下垂,严重的就会脱落,犯这个病的人不能从事强体力劳动,得养着。知道了吗?〃

我问:〃她们是真的脱落还是假的脱落呢?〃

〃路小路,你太无聊。〃

白蓝被我气得噎住了,要是我真的娶了她,她将来很可能是被噎死的。后来我们在街上走,她走得很慢,也不说话。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早早地黑了,这说明秋天就要过去了。十多年前,我在工厂里,下午四点就下班,天色都是很明亮的,可以吃一顿点心再回家,可以在街上闲逛很久。如今则完全相反,办公室里很明亮,下班走到街上就发现天色昏暗,霓虹灯下影影幢幢的人群在挤公交车,这种感觉好像坐国际航班,必须倒一倒时差。我说的是上海。

那天,我对白蓝说,其实我只是想逗她开心,子宫脱落,我认为很好笑,但她不觉得好笑,那我就不说了。白蓝说,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那里的人,也不喜欢那里的话题。我说,我也不喜欢,并且不喜欢别人叫我小学徒、小钳工,但我认为这些不喜欢并不值得让我生气,因为它们都是很真实的事情,并不是造谣,也不是梦想。梦想和造谣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会使你愤怒,乃至扭曲。假如工厂是现实,那么,子宫脱落也是现实,一点都不荒谬,我愿意去谈论这些,用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说,叫做正视现实。

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到一条小街上,两侧高高的围墙,里面种着梧桐树,有一些枯叶掉落在街上。她用皮鞋踩着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嘎吱一声,她说,这些树叶在夏天的枝头被风刮出沙沙声,秋天掉落在地上,被踩出嘎吱声,每一片树叶都能发出它们独自的声音。沙沙声也很美,嘎吱声也很美。她说:〃踩过的枯叶,你再去踩它,就不会有声音了。〃

后来,我想吻她。我们推着自行车,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推着自行车接吻是很不方便的,尤其不适合初次接吻。而且,谈恋爱的时候,想接吻就不能说话,得保持沉默一段时间,你不能一边说话一边索吻,这是找抽。我有点怕白蓝,这个人不太好相处,用书面的话说,有点喜怒无常。我想起她三版女郎的造型,给我买烟,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昏头,想去吻她,然后干点别的,但我们之间隔着自行车,很碍事。当时我也年轻,其实满可以说:〃我们谈恋爱吧。〃等她答应下来,再找个地方细细地吻。但我压根没想到这个,我就想到了吻,又够不着。我不说话,心里想着这个事,由得她在马路上独自抒情。后来,我放弃了在马路上吻她的念头,还是医务室比较清净。她以为我在听她抒情,其实我心里一片焦急,动的全是坏脑筋。

晚上我送她回家,她住在新知新村。那是戴城大学的教职员工住宅区,是一个知识分子比较密集的地方,和农药新村完全不一样。农药新村满世界跑鸡鸭,根本是个大农场,新知新村则很安静,一排排窗户里都透出橙色的台灯光。四周草丛里,只有秋虫的鸣叫,我们轻轻走过,虫声停顿,等我们走远,它便继续歌唱。这种停顿仿佛在向我和白蓝致敬。农药新村这个时候是家庭卡拉OK的黄金时间,无数个麦克风同时向着夜空发出鬼哭狼嚎声,好像是罗马尼亚的哥特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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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第五章 白蓝(6)

她说:〃到了。〃停车,上锁。我问她:〃就送到这里吗?〃她点点头,对我说:〃今天说的话,你好好回去想想吧。〃我说我知道了,成|人大学,既然上不了化工职大,那就试试成|人大学吧。后来我目送着她上楼,三楼的某一个窗口,灯光亮起来,我想那就是白蓝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新知新村,那地方很安静,给我的感觉很好。我回到农药新村时,心想,妈的,又要忍受那无穷无尽的卡拉OK,结果那天还真没有卡拉OK。有两户人家用麦克风在吵架,100分贝以上的脏话带着混响效果在农药新村的天空中盘旋。我希望他们用杀猪刀砍来砍去,死光了就安静了,但他们不砍,他们很有耐性地对着麦克风骂:〃操你妈哟哟哟哟哟。〃这种创意简直可以让周围的人都去自杀。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九二年秋天,厂里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那是我请白蓝吃饭的第二天,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人年纪大了,很多记忆都要借助于其他记忆才能重回我身边,好像往日寄出的信,很多年后被退回,自己拆开读着,自己都会觉得有点新鲜。那天我本来是要去医务室索吻,我都想好了,该怎么起承转合,该怎么循序渐进。我高中时候也吻过女孩子,我们同校的女生,成绩很差,长的不赖,她稍微扭了几下,随后就范。之后我就经常去吻她,她也不反抗,甚至懒得扭几下。我想,接吻就是这么个前倨后恭的事情吧。

那天我想着索吻的事情,拆水泵的时候手脚就慢了点,耽误了很久。后来听见有个女工在喊:〃不好了,快去看,仪表室的阿芳爬到烟囱上去了!〃然后,化工厂的工人就不上班了,扔下手里的活,纷纷往锅炉房跑。

我们厂的锅炉房,有个大烟囱。这话等于放屁,哪个厂的锅炉房都有烟囱。我们厂的大烟囱有三十米高,又粗又壮,建造于五十年代。一般来说,工厂的烟囱上都有钢筋把手,像梯子一样,以便修理工爬上去。我们厂的钢筋把手很奇怪,把手之间的距离特别短,好像儿童乐园的冒险之路,小孩都能爬。这很危险,偏偏厂里还不把这条巴别塔的通道锁起来,只挂了一个牌子:危险,闲人勿上。想自杀的人管你这个?爬上去再说吧。

阿芳就是这么爬上去的,爬的时候没人发现,上去二十米她觉得脚软了,就挂在了那里。被人发现之后,厂里所有的人都跑过来围观。关于阿芳的事情,简单来说,是她和一个科员谈恋爱,被群众揭发出来。科员是有老婆的,该老婆是厂里著名的老虎,和我师姐并称东邪西毒。老虎说,她要把阿芳的X挖出来。这种话,在一般人听来,只当是威胁,但我这种见识过老虎的人就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自己X不肯挖,其他任何人的都无所谓。我要是阿芳,我也得爬到烟囱上去,遇到老虎最好的办法就是爬树嘛,小时候老师教过(我那小学老师,专门教我们怎么对付老虎狗熊鳄鱼,也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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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芳不但要爬上去,还要跳下来,这就成了大事。化工厂的烟囱,有史以来,仅有三个人打算这么干。第一位是在六一年,粮票让人给偷了,那时候丢了粮票就等于判了死刑,他爬上去十米,因为饿,再也爬不动了,另外爬得太高也不便于和下面的人沟通。厂里的领导过来劝他,化工厂毕竟不是专政机构,还是讲点人情味的,领导也不想就这么死掉人。这位死活不肯爬下来,但是也不肯蹦下来,十米和三十米其实是一样的,无非是摔得够不够碎。这位对着领导狂喊:〃我要吃包子!我要吃肉包子!〃领导说,给你吃,都给你吃,你下来就给你吃。这位不信,下来了怕被厂里处分。后来僵持时间太长,大家都没辙,从食堂里请来了大师傅,大师傅用勺子敲着饭盆喊道:〃开饭啦开饭啦,猪油菜饭加咸肉。〃周围的人眼睛都绿了,上面这位一看架势不对,再挂在烟囱上很可能什么都吃不到,立刻出溜了下来。脚一着地,就被保卫科架走了。

第二位是七一年,厂里的破坏分子,具体破坏什么就不知道了。他是在早晨的雾气中爬上了烟囱,他爬到了顶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在上面抽了根烟,大概还坐了一会儿,然后就跳了下来。后来察看现场,就是在烟囱顶上发现了个新鲜的烟屁股,推断他是从三十米的高度往下跳的,其实二十米和十米都能摔死,不用爬那么高,但他还是爬了上去,大概还看了看风景,但据说那天雾很大,什么都看不见。站在烟囱上,往雾里跳,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吧?我这也是瞎猜,我也没上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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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第五章 白蓝(7)

阿芳是第三个。她挂在二十米的高度,显示出爱情的力量。为了包子可以爬十米,为了爱情可以爬二十米,如果爬到三十米的顶上,那就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想死。由此可见,爱情是高于饥饿的,但不能高于死亡。

我跑到现场,只见人山人海,全是不蓝不绿的工作服,中间夹杂着几件橄榄绿的警服,那不是警察,而是化工厂的厂警。这些人全都仰着头,好像集体出鼻血,在所有视线聚焦的点上,仪表维修女工阿芳悬挂在烟囱壁上。那天天气真不错,烟囱冒着白烟,天上的云是鳞片状的。由于距离很远,我只能看见个火柴盒大小的人影,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身边的人好像有特异功能,七嘴八舌说:〃她在哭!她在发抖!她要跳下来啦!〃我心想,这要是跳下来,肯定不是摔在水泥地上,而是摔在一大片脑袋上。有几个阿姨憋不住,开始掉眼泪,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被干部诱奸,只能爬到烟囱上去寻死。

那天厂里的主要领导全都开会去了,只剩下一个管销售的副厂长。别人请他去主持局面,他挠头说,爱情问题,我一个管销售的解决不了哇。于是去请宣传科,宣传科平时只管画黑板报,从来没有这种Face to F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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