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幽深潮湿的船舱中,重新被束住手脚而蒙眼不能视;只能听着外间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还有下层躁动不安的咆哮和咀嚼声。被劫夺上船的阿姐,或者说是裴氏之女蕙香,却是心情再度沉到了无底的深渊中一般。
要是原来曾经仰慕过她的那位“公子”,她也许还有些许信心和凭仗,与之周旋和对应下去;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许能够留下线索;谋取一线获得救援或是重见天日的机会。可这些新出现贼人却打破了她的希望。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位“公子”的曾经身份,就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以为灭口和断绝追查;却又怎么会留下自己这个,家门比对方仅仅稍高一筹的弱质女流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对这些贼人尚有用处。
但是这种具体的用处到底是什么,却无疑是令人细思恐极和不寒而栗的。毕竟,绑架求财基本是不可能了。而其他更多的诉求,对于她这个既不是家门唯一的继承人,也丧偶寡居有年的未亡人;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刻,她甚至想到了轰动京城的真珠姬,当年所遭遇的可怕结果;只是这一次,那些人是否还会放回一个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活口去?还是像之前“公子”的那些手下一般,就此葬身下舱的不明兽腹。
一想到自己身为女性,可能遭到的羞辱和磨难,乃至变成支离破碎的尸骸残余,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然而,随后她又竭力鼓舞自己:蕙香,此时此地,你更不能乱了方寸,更绝不能令贼人轻易得逞,令家门蒙羞的。
蕙香之名,最初源自于初唐山水田园派大家储光羲的《七绝》:“山墟响信鼓,蘅薄生蕙香。”,后来又有白乐天的《感秋寄远》:“燕影动归翼,蕙香销故丛。”,取义春日芬芳馥郁的气息,也比做女子幽闲聪颖的品性。
因为她正是在乃父重新奉诏进京的路上,正逢春日和煦、花草盛放之际呱呱落地的。也代表了父母对于她日后的寄情和期望;不要求富贵荣华、不指望声名鹊起或是腾达飞扬,唯以兰心蕙质,淑娴德亮为初衷的美好景愿。
所以她的前二十三年岁月,几乎都是为了实现亲人所期许的这个景愿,而竭尽全力努力着;而在母亲不顾年纪渐大,生下幼弟就撒手人寰;哀痛至极的父亲就此迁怒,而对幼弟甚少过问和相见,也是她亦母亦姐的关照长大,并努力居中寰转。
于是,在赢得家门口碑和风评典范的同时,却也耽误了女儿家适宜出阁的佳期。最终实在拖不下去的她,只能浑浑噩噩的穿上了嫁衣,平淡无波的迎来了家里安排的婚事,与京畿错综复杂的各家门第,没有太大牵扯的外藩候家。
只可惜身为世子的丈夫实在有些懦弱,又畏惧她的家门背景和名声在外,而在日常里不怎么敢亲近;也无法给她提供足以依靠的强势怀抱和心理港湾。甚至暗自向她透露出了,可以让夫妻双方,各自过各自的互不相扰意思。
虽说这种维持着表面夫妻,各自包养想好的传闻,在京师的高门显地之间并不罕见。然而,从小的教养和环境熏陶;让她又怎么怎能够接受,这种过于轻率荒诞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呢?于是一气之下,她给那男人几个耳光负气回家。
等到夫家再度来人的时候,却是送来了意想不到的讣告。似乎是因为离开了正室大妇的压抑之后,这位年纪比她还要小一些的丈夫,明显的过于放飞自我。开始在外流连花丛而夜夜笙歌不绝,然后有天和酒服药过多再也没能起来。
这个充满了讽刺性的结局,并不能隐瞒多久就传的沸沸扬扬;乃至传言她其实是不能人道的石女;所以丈夫只能另寻新欢、纵情致死云云。她努力维系的贤良淑德,一切都因此轰然坍塌、烟消云散。这个结果,令她以泪洗面反省了好些日日夜夜。
但最终她还是努力走出来,迎接另一种完全不同滋味和感触的全新人生。至少她可以暂时抛开了男人所充斥和主导的世界,专心致志活跃在那些同辈众人,或是专属于女儿家的大小圈子里;一起交游饮宴、彻夜不归甚至同住同宿的日子。
尤其是那些娇柔鲜嫩的年少后辈们,让她响起了过往自己已往错失的点点滴滴;而忍不住想要亲近和帮助之;乃至用自己在圈子里的影响力,为之出头和争取一二。结果就是这样,还是不免闹出了另外一些,说她别有所好流言蜚语来。
这一次,家门倒是对于她无限的宽大和包容,但是却也隐晦的暗示;她这个隐隐声名在外,而令不少贵家女子仰慕而尊称的“姐姐大人”,私下想要玩玩虚凰假凤的游戏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弄到明面上来,让大家不好看就行了。
这不由,让她十分的憋屈,却又百口莫辩。更激起了一贯在外狗脾气十足而行事荒诞,唯独只信服她的幼弟小九;突然暴走闯入女街闹事的意外。最终只能在家门权衡妥协之下,被送进右徒坊避风头,结果在别人的算计之下,差点就丢了性命。
现如今,阿玖没有自己在身边约束和勒制,却又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疯狂的行举来?随即,她又不免自艾自怨的叹息和自嘲起来,当下的阿玖又和煦她来挂念了。他身边既然有那位,仰慕不已的传说中隐世奇人在;无论如何都不会比自己眼下境地更坏吧?
然而,想到了那位隐世奇人,阿姐蕙香却是忍不住又生出几分隐隐的期许来。她原本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传说中的剑仙;只是担心劫后余生的阿玖,被盗名欺世之辈给骗了;乃至被人挟恩图报,陷入某种不可测的是非和危险当中。
因此,在答应阿玖请求的同时,她毫不犹豫动用了家门的力量,对那个居养在清奇园里的江生,进行了一番摸底。然而结果却是大大出人意料,对方在数年京师生活经理,几乎是乏善可陈,但更早之前的来历,则是干干净净的一片空白。
这就令她更加担心和隐隐忧虑了。然而,作为阿玖实打实的救命恩人,她更不想因此触及到幼弟的那副狗脾气,而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嫌隙来;所以就名正言顺的开始暗中监视起那人的一言一行,乃至破天荒的偷看人家的书信和手稿……
然而,随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暗中窥探之举。她却是隐隐被书稿中所描述的,诸多活灵活现的人物故事和精彩纷呈的世界,所吸引而欲罢不能了。正所谓是古往今来文如其人,但是实在没有一种语言,能够形容能够写出这种文字的人物。
就像是栩栩如生的亲眼所见,亲自在其中生活,亲自经历过这些事情一般;这种隐隐囊括了天地之广大、山川之壮美,历经沧海桑田而人世变迁的丰富常识和阅历,根本就不是任何一家一姓的际遇,而更像是无数人世经历的荟萃。
无论如何,当之无愧一个俗世奇人的评价。然而,直到桂枝园那一夜的横生惊变中,她亲眼所见的那一抹天外飞来的剑光;也让她确信了对方,真对阿玖并没有任何的图谋和算计,只是诚然相交而已。不然以天下之大,又有多少地方阻得这位来去?
然后,她又开始懊悔和烦恼之前的疏离;以及该如何恰如其分的笼络、羁绊和结好对方。而不是抱着居高临下的心思,想要市恩授德却惹人憎厌和疏远。好在,对方对于阿玖从小一起长大的剑侍舜卿,似有那么一丝丝似有若无的欣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