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加纳克里他失去了名字。
天刚亮,加纳克里他悄悄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看窗帘缝儿泻进的晨光,又看旁边起身注视我的加纳克里他。她没穿睡衣,穿我一件旧T恤。那是她身上穿着的一切。小腹绒毛在晨光中淡淡地闪烁。
"喂冈田先生,我已经没了名字。"她说。她不再是娼妇,不再是灵媒,不再是加纳克里他。
"OK,你已经不是加纳克里他。"说着,我用指肚揉了揉眼睛,"祝贺你,你已成为新的人。但没了名字以后怎么叫你呢?从背后叫你时就不好办。"
她——直到昨夜还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摇了下头。"不知道。恐怕要找个什么新名字。我过去有真名,后来当了娼妇就再不愿叫出口,而为干那种事用了个假名。不做娼妇时加纳马尔他给作为灵媒的我取名叫加纳克里他。但我已不再是以往任何一个角色,我想有必要为新的我取个崭新的名字。您心里没有什么想得到的——适合给新的我作名字的什么?"
我想了会儿,但想不出合适的名字。"还是你自己动脑吧。你往下就是独立自主的新的人,哪怕花些时间,肯定也还是自己物色好。"
"可这很难呀,很难为自己找到正确的名字。"
"当然不是容易事。毕竟名字这东西在某种场合代表一切。"我说,"或者最好我也像你那样在这里把名字整个弄没,我倒是觉得。"
加纳马尔他的妹妹从床上欠身伸手,用指尖抚摸我脸颊哪里应该有块婴儿手心大小的痣。
"要是您在这里失去名字,我怎么叫你好呢?"
"拧发条鸟。"我说,我起码还有个新名。
"拧发条鸟,"说毕,她将我的这个名字放飞到空中观望片刻。"名字是很漂亮,可到底是怎样一种鸟呢?"
"拧发条鸟是实际存在的鸟。什么样我不知道,我也没亲眼见过,只听过叫声。拧发条鸟落在那边树枝上一点一点拧世界发条,吱吱吱吱拧个不停。如果它不拧发条,世界就不动了。但这点谁也不晓得。世上所有的人都以为一座远为堂皇和复杂的巨大装置在稳稳驱动世界。其实不然,而是拧发条鸟飞到各个地方,每到一处就一点点拧动小发条来驱动世界。发条很简单,和发条玩具上的差不多。只消拧发条即可。但那发条唯独拧发条鸟方能看到。"
"拧发条鸟,"她再次重复道,"拧世界发条的拧发条鸟!"
我抬头环视四周。早已习惯了的房间,四五年我一直在房间里睡觉。然而看上去房间竟又那般空荡那般宽敞,令人不可思议。"遗憾的是,不知拧发条鸟去了哪里,也不知那发条是何形状。"
她把手指放在我肩上,指尖画着小圆圈。
我仰面躺着,久久注视天花板上呈胃袋形状的小小污痕。污痕正对我枕头。我还是第一次注意污痕的存在。它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个位置的呢?大概我们搬来之前就在那里的吧,在我和久美子一块儿躺在这床上时间里它始终屏息敛气正对我们伏在那里。这么着,一天早上我忽然注意到它的存在。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就在我身旁,我可以感到她暖暖的呼气,可以嗅到她肉体温馨的气息。她继续在我肩头画小圆圈。可以的话,我想再抱她一次。但我无法判断这是否正确。上下左右关系过于复杂。我摈弃思考,兀自默默仰视天花板。稍顷,加纳马尔他的妹妹在我身上俯下身子,轻轻吻在我右脸颊。她柔软的嘴唇触到那块痣,我顿觉生出深深的麻痹感。
我闭上眼睛,谛听世界的声籁。鸽的叫声从什么地方传来。咕咕、咕咕、咕咕,鸽子极有耐性地叫着。叫声充满对世界的善意。那是在祝福复日的清晨,告诉人们一天的开始。但我觉得这样并不够,应该有谁在拧动发条才是!
"拧发条鸟,"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开口道,"我想你肯定会有一天找到那发条的。"
我仍闭着眼睛:"果真那样,果真能找到发条并且拧它的话,地道的生活就会重返我身边吗?"
她静静摇下头,眸子里漾出一丝凄寂,仿佛高空飘浮的一缕云絮。"我不知道。"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