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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第1页)

双脸醺红的顾和章似听到什么笑话般乐出了声,甚至顺着殷红的唇缝喷溅出几滴酒液,咬着牙不阴不阳:“皇兄果真用心良苦。”

他说话难听,顾邺章的目光便掠过他锦被半遮的右腿,也挖苦道:“陵云台一砖一瓦,皆是朕亲自选材,你何苦非要去登?如今摔成个残废倒好,往后想做点什么,都得靠着别人伺候。若再遇着个不知轻重的冲撞了,夜里想起,也怕魇着吧,又图什么?”

又是这种眼神,轻视,揶揄,怜悯,漫不经意居高临下。

顾和章嘴角抽动了几下,才离开桌子的酒杯复又落下:“……图什么?”

他重复着顾邺章的话,眼里迸射出摇曳的恨意。

自然是图我能比过你,图你能正眼看我。

“我能图什么?”仰首把杯里的酒喝一饮而尽,顾和章摆弄着手指,意兴阑珊道:“不外是图旁人不敢再肆意揣测我的过去,记起我是个嫡出正统的天子。”

这人在意的,果真都是些最没用的东西。

想到年中溃决的惨状,顾邺章眸色微黯,直截了当地问:“前年拨给河道上筑堤理渠的钱,本来足够陈信芳稳定住河床。好端端的一个安流期,单只为了驳我定的国策,就要把他下狱,派郑歆那个外行去?”

“那不然呢?”顾和章语气轻慢,竟像理所当然:“水利事关漕运,我不让自己人攥在手里,难道等着陈信芳叛我吗?”

改河道、炸河堤,郑歆他懂什么?忆起那时谢瑾熬得通红的双眼,顾邺章心头浮上几许悲意,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整整二十日的暴雨,伊、洛、河、汉四条支流全溢,一千四百五十余顷的庄稼一夕变为赤地,两州十七郡的百姓遭难,严重的连着十几二十几个村子先水淹后瘟疫,饿殍遍地,群鸦盘旋,百姓易子而食。凡此种种,河道上没报过吗?地方官没报过吗?韦照和许令均没报过吗?顾和章,你那时在干什么?”

他从袖间掏出张晖的奏疏,顺着酒台便推到顾和章身上,冷声道:“张晖冒死呈上受灾真相,谢瑾来往奔走求着你让徐璟仞拨钱,你倒忙得很,不见退而自省,责躬修德,却忙着替郑歆寻替罪羊,忙着在温柔美人乡里消遣……你做梦都想当的天子好不容易当上了,这社稷也一并夺过去了,为什么不珍惜?”

顾和章手肘撑着酒台的边缘,直勾勾地朝那双凛然眉眼望过去:“皇兄这时候装什么好人?北方四镇曾是抵挡北狄进攻的第一道防线,多少贵族子弟世家儿郎把命留在了那儿,怎么不见皇兄为他们痛心疾首?当初为了迁都,为了打压我和舅父,为了毁掉门阀士族的深厚根基,皇兄不惜大手一挥舍了云中,北地死的人还少吗?”

心下生出几分恻然,顾邺章也低下头自斟了半杯酒:“如此说,倒成了我的不是。”

眼前划过一抹血色,顾邺章于是着意看了一眼手中珍珠底的酒壶,只见壶身刻绘了一株桑树,枝下悬挂青蛇,细颈竖瞳,通体碧绿,蛇尾赤红,衬以灌木岩石,近底处有数簇枯黄杂草,令人瞧来便觉阴冷。

顾邺章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将酒壶放在一边,复又看向顾和章:“迁都是肇齐永续千年的大计,牺牲在所难免。利弊权衡,舍小保大罢了。你宴饮寻欢贻误国事,又为保什么?”

“不为保什么。我昏庸残暴,才更显出皇兄的圣明不是吗?”

顾和章有些醉了,一双肖似郑贞宜的朦胧杏眼里含了笑,脱口的话却比那条青蛇更让人后脊发凉:“皇兄,你将肇齐视作性命,我留着你,原本是想让你亲眼看着,看你毕生的事业,是如何在我的手上毁于一旦。到那时,你又当如何?皇兄……”

说到此处,顾和章忽然收敛了笑容,蹙着眉轻轻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我血脉相连,为何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始终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他没有问出声,可顾邺章从他的表情中窥到了他的困惑,他扯动了下唇角:“我说过要赠你一个秘密。”

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显昌殿,他周身仍似有青霞披开,金乌映光。不管眉目多憔悴,都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仪态的松弛和天家的体面。

那是顾和章终此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从容。

他去拿酒壶的手忽地顿住,而后听见对面的人说:“现在告诉你似乎也不算太迟,顾和章…你不是我的血亲。”

一语既出,满室静寂。

……不是我的血亲,什么叫不是血亲?

被酒精麻痹的神经艰难清醒过来,愣怔半晌,顾和章倏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嘶哑,犹如困兽:“哈,原来如此。皇兄这么对我,原来是在为先帝出气啊!”

从前他不懂,不懂为什么顾邺章能幸运地得到父皇看重,他顾和章就不可以?他也曾抱怨上苍的不公,为什么顾邺章可以坐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却得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在北狄苟延残喘。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眼里映了血丝,语气也嘲弄,对献成帝残留的零星一点孺慕之情终于在此刻荡然无存:“他若真的有骨气,当初就该宁死不从,死了就不用委曲求全立我母亲为后了不是吗?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委曲求全,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这至高无上的权柄。”

顾邺章不以为意:“留恋权利是什么丢脸的事吗?这权柄也落在你手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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