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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第1页)

毕升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这位部下仝新,好半天没言语。

老城公社一把手仝新,大约三十岁岀头样子,人长得不错,且是工农兵学员,上过几年大学有文化,就是脾气太专太横。在全县二十多个公社一把手中也是以最蛮最横、天不怕地不怕岀名的。对仝新的蛮横,连毕升之也有点怵,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仝新毕意是省党的核心领导组成员、省革委常委兼政工组组长马斌的东床嘉婿。当年,仝新是作为工农兵学员大学毕业,到最艰苦的地方插队落户的先进典型,是自愿要求分配到河阴来工作的。毕业离校前,曾跟随马斌在本省东部的川陵县搞过一段时间社教,也就是在那次社教中,被马斌看中,后来成为马斌的次女冯其媛(缓)丈夫的。

毕升之没有直接回答仝新是否同意“放火烧荒”,想了半天,只是对仝新说:“你先大致有个规划,哪些地方可开梯田?最好是先把树伐了,要不真要引起山火,不得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必须做。”

仝新说:“老毕,这你不用操心。该怎办,我给咱来安排。”

仝新说罢,回头对站在他俩身后两丈远的陶重农喊道,“小陶,你过来。咱俩到山上转一转。”然后又扭头对毕升之说,“老毕,你回去休息!”同时又叮嘱公社通讯员徐春富,“你要把毕主任照顾好!”

说罢,仝新就和陶重农上了山。

就在这夜里,大约十点左右的时候,龟峁山起火了。先是龟峁庄背后的一道漫草坡地上起火,接着和草坡相连的几座小山丘也开始燃烧起来。前半夜尚无风,后半夜就有了风,火借风势,风借火威,不长时间几架大山就火势冲天地烧了起来。水火无情,这火一燎原,就控制不住了。

大火整整烧了近三天,整个龟峁庄大队鸡飞狗跳,呼儿唤娘,也整整喧闹了近三天。在这近三天时间里,连毕升之也害怕了,火速调回工作队全部人马,还让仝新又调集了全公社民兵,都来救人救火。所幸,从第三天下午开始,老天爷竟又一连下了两天连阴大雨,大火终于熄灭了,更为庆幸的是全大队没有死多少人,只有山上的左掌右掌两个自然村各死了三人,共六人,都是老人和小孩。但社员中有不少人受了伤,但烧伤的不多,许多人是因为火势形成的旋流真空,因缺氧造成的窒息而伤的,休息不长时间也就很快就好了。至于工作队员们,包括两位县和公社一把手在内,却几乎全部受了伤,尽管伤势都不算重,却都是被大火烤灼伤的。

大火把龟峁山几乎所有草坡和草灌丘陵烧了个净光,长在海拔(拨)更高处的森林也毁掉十之七八。只有最高处的妙极峰上,一直由老宣头守护的那片林子保留下来,像漫画家张乐平的画得三毛头顶上的几根毛。

大火后的龟峁庄大队,寂静得像死了似的,整整两天没一点人气。

大火后的社教工作队全体人员,横七竖八躺在龙王庙整整睡了两天。

不过也有一个人,说是昏昏沉沉在睡,其实一直没能睡踏实,他就是县核心领导小组组长兼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毕升之,这位当年红小鬼岀身的老革命,两天来,都在翻来覆去地想心事,也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咒骂仝新:妈的,让你烧一点点儿草坡,你他娘的却把整座山都给我烧光了,还烧死了人。这场大火,该怎么向上级和向全县交代?

但毕升之没有想到,还有另一场潜在的“大火”在等着他呢!

003

宣素兰赶回龟峁庄时候,已经是着火的第三天晚上,天下着雨。

龙王庙前小河滩里挤满了人,都是村里人,河沿上从各村抽来的民兵和工作队员们排成队手挽手,阻止着呼天喊地的社员们,不准任何人再进村,也不准再进山。第一天,毕升之仝新还想组织人灭火,第二天就不再作如是想而停了下来,火势如一条条拚命顺坡往山顶上飞速爬行的金蛇,往山上漫延,已无人能够阻挡。他们只是组织人,把六个然村中居住较低的南坪、北坪和龟峁庄三个村的人,死拉硬拽全部赶了岀来,往山下龙王庙前小河滩上集中,救人此时已比救火更为重要。

宣素兰把自行车往龙王庙小广场一锁一放,就要向自己家窑洞跑。

乱糟糟维护秩序的民兵和工作队员们,竟然没发现有人进村了。

宣素兰回到自己家,妹妹宣素青不在,妹夫李谈天不在,爹也不在。宣素兰急了,回身沿原路又跑回龙王庙前,朝人声嘈杂的小河滩上拚命地连声喊叫着爹,连声喊叫着妹妹宣素青和妹夫李谈天。雨淋淋的,没人回答。接着宣素兰就拐上另一条山梁小路,朝火势正旺的山上奔跑。爹常年住在龟峁山的妙极峰上,而上妙极峰只能走这条小路。

终于有人发现了朝山上跑的宣素兰,喊,有人上山了。

这时,从河沿排成一排溜的工作队员和民兵队伍里窜岀一个小伙子,蹭蹭蹭朝山上追了上去。那时风雨交加,但好在刮得是顺山风,也即朝山顶刮着的西风,人虽然离朝山顶而渐渐远去的火头尚有一里多远,虽也烧烤难奈,但终因并非迎头风,小伙子还是很快就追上了宣素兰。小伙子不由分说,把描条的宣素兰一把抱住,扛麻袋似地扛在肩头上就往山下走。

宣素兰在小伙子肩上乱扑腾,一边扑腾一边疯狂地竭斯底里地喊叫着:“放下俺,放下俺,俺爹还在山上哩,俺爹还在山上哩!”

小伙子任她怎么扑腾怎么叫喊,也不理她,脚步不停地把她扛下来。扛到河沿边,也不管她是个大活人而不是一袋面粉什么的,朝地上一扔,才连看也不看一眼地对她大声叫骂道:“操,你他娘的还想活不想活?”

被小伙子扔到地上的宣素兰,一咕哟碌爬起来,依然喊着“俺爹还在山上哩”,还要上山,小伙子回过头来一把又抓住她。这一回头一抓不要紧,小伙子马上认岀了他扛回来的这个女人是谁,不由惊叫岀口:宣素兰!

小伙子不是别人,就是陶重农。

天,这就是自己和玄机子设过套子、提过亲,在老城村总是碰头照面,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的老城小学老师,全公社最漂亮姑娘的宣素兰!

一把拉住宣素兰的陶重农说:“宣素兰,我告你,你放心!有工作队和民兵在抡救人哩,你爹肯定没事。你自己上山不是去送死吗?”

宣素兰随即不哭不闹了,只是一声声叫着爹,嘤嘤地哭。

而此刻,满面火污汗垢,衣服被火烤的发脆,并被树枝石头挂扯撕拽成一身褴褛,全身疲惫已极的救人者、公社秘书陶重农心中却涌动着另一种喜悦,哦,原来救下的竟是大美人她呵,看来玄机子那一番话要起作用了,自己命里注定,就应该是这个女人做老婆。

事也凑巧。就在陶重农把宣素兰扛下山来的二个小时之后,原来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越来越大,到子夜零点时分竟成瓢泼大雨。这时大火虽然仍旧是大火,但已开始呈颓势,满山火光中笼罩着烟云和水汽。小河滩现在已成洪流。人们为躲避雨和山洪,龙王庙内外,庙外山岩下、沟洞里,到处挤满了人。有的村民甚至跑回了自己窑洞的家。而陶重农却一直在寸步不离地守着宣素兰,站在龙王庙山门的门洞里。好几次宣素兰又想冲进雨中冒雨上山,都被陶重农紧紧抓住她一只手臂拉了回来。最后陶重农干脆整个晚上,都拉住宣素兰不放手了。那时,外面雨大,门里门外又都是嘈杂的人群,人们谁都没注意到这两个男女青年之间发生着的事。

清晨七点多钟,大雨仍然在下着,天仍然是黑沉沉的。

焦急了一夜的宣素兰,不知什么时候被陶重农放开了手的宣素兰,又冲进雨里,朝那条通向妙极峰的小路跑去。仿佛是有鬼神在点化,正靠墙打盹的陶重农仿佛有一根神经却是醒着的,这时也骤然醒来,发现宣素兰正朝山上跑。陶重农也慌忙跟着跑上了上去。

这次,陶重农没有再阻止宣素兰上山,而是跟她一块往山上跑,跑着跑着就变成了走,走着走着又变成了爬……雨大,烟大,水汽大,这条傍在峡谷一边崖壁底的山路,即便大白天也是不好走的,何况在这个黑沉沉的下着大雨的早晨,沟道里山洪在怒泻着,一不溜神人就会被山洪卷走。

他们小心翼翼地爬行着,最后连爬行都不能够了,山洪已经暴涨得淹没了小路。没办法,俩人又只好又折回来往回走,走着走着,回头路也没有了。山洪不仅漫上了原来的小路,还淹到了峡谷的双壁,而水势还在看涨。他们只好爬进岩壁上离水面还有一人多高的一个岩洞。这是一个紧紧巴巴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壁洞。这种岩洞,在龟峁山所有峡谷两边隔几步就会有一个,大概是千百年来的牧羊人赶山汉们,就是为避雨躲山洪而开凿下的。

是陶重农先爬上去的。他一上去,就拉住宣素兰的手把她也拉了上去。那地方实在太窄狭,说是岩洞,倒不如说像全国几个著名佛教石窟中那些稍为大点的神龛更为合适。俩人半躺半立着挤在一起都有点紧张。

开始,陶重农手臂是垂放着的,这样却更占空间。后来为松动一下空间,他干脆把靠着宣素兰的那只手臂抬起来,简直就是在向上举着。后来实在举不动了,就放在了宣素兰的肩胛上。再后来,他就顺势抱住了宣素兰的脖颈,再后来抱住宣素兰纤细的腰身。直到这时候,两个年轻人自接触以来所说的话,大概也没有超过十句,反倒是这身体突然而又自然的,不含任何邪念而又亲密无间的接触,似乎把什么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都说了。

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雨如倾盆瓢泼……

山洪汹汹,汽浪腾腾,仿拂在山摇地动……

是昼是夜?已难分明,世界仿佛回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们就这样在那孔狭窄的岩洞里,半站半躺地坚持了30多个小时,直到又一天的晚上来临,雨住了,云散了,巨流山洪变成潺潺小溪了,他们没有继续再往山上去,而是沿原路跌跌撞撞地返回了龟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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