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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春雪 第三十九章(第2页)

“还不快念吗?!”

侯爵这才声色俱厉地叫起来。清显依然伫立着开始念写在长卷纸上的遗书……

遗书

当侯爵老爷看到此信时,蓼科早已离开人世。蓼科罪孽深重,惟以死谢之。然在贱命终结之前,为忏悔罪过,不惜舍命谨呈一言,是所至祷。

惟因蓼科之懈怠过失,致使绫仓家聪子小姐近有珠胎暗结之征兆,不禁惊惧万状。虽劝其尽早处置,然拒不应承。虑及时迁则事大,乃独断向绫仓伯爵老爷禀报原委。然伯爵老爷惟有“这便如何,这便如何”之叹息而已,未作任何决断。时间越长,处置越难,恐酿成国之大事。此虽本由蓼科之不忠所致,事已至此,乃斗胆舍身,恳求侯爵老爷相助,别无他法。

虽察侯爵老爷未免嗔怒,然尚望明鉴贤虑,小姐梦兰乃家内之事,万勿外泄。老身死而不悯,于九泉之下,恳请拜托小姐之事。敛衽恭谨。

……清显念完以后,连刚才发现遗书里没有提及自己名字而产生的瞬间懦弱的安心也抛到脑后,抬起眼睛,看着父亲,若无其事的眼神里隐藏着一种无形的企盼。但是,他感觉到嘴唇干燥,太阳穴发烧,剧烈跳动。

“念完了吗?”侯爵说:“然尚望明鉴贤虑,小姐梦兰乃家内之事,万勿外泄。这一段也念了吗?我和绫仓家怎么亲近,也不能说是一家人啊。而蓼科竟敢这么说……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吗?要是有的话,就在祖父的肖像画面前说出来!如果我的推测不对,我向你道歉。作为父亲,我本来也不愿意这样推测。实在应该鄙弃。应该鄙弃的推测。”

从来没见过平时散漫乐观的父亲这么可怕,又这么伟大。侯爵背对着祖父的肖像画和日俄大海战的绘画站着,急噪地用球杆敲打着手掌。

日俄战争的巨幅油画描绘日本海大海战时日本军舰正在掉转舰头的情景。画面大半部分是大海的暗绿色波涛。晚上看这幅画的时候,由于波涛部分在灯光下不甚分明,就与昏黑的墙面融为凹凸不平的黑块。但是在白天看,沉重阴郁的绛紫色波涛叠荡翻卷,激浪腾空,在暗绿色的远处层叠着明亮的色彩,浪头飞溅着白色的浪花,然而在这充满北方大海的狂暴激情性格的奔腾咆哮的海面上,也有正在掉转船头的舰队划出的柔和光亮的宽敞水痕。整个画面气势雄伟,海面上纵向排列的舰队,所有的浓烟向右边飘荡,天空笼罩在如同北方五月的嫩草一样的清冷的淡青色里。

与日俄战争的绘画相比,祖父的肖像画在身穿大礼服的威严倔强中透出和蔼慈祥的性格。令人觉得即使现在也不会声色俱厉地训斥清显,而是带着温和的威严,谆谆教导。清显觉得要是自己面对祖父的肖像,一切都会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

他的优柔寡断的性格在祖父鼓起的沉甸甸的眼睑、脸颊上的痦子、厚厚的下嘴唇面前仿佛一扫而光,哪怕仅仅是暂时的。

“我没有什么可申辩的。正如您所说的……那是我的孩子。”清显连眼皮都没低垂下来,堂堂正正地说。

侯爵表面上气势汹汹,其实是色厉内荏,非常为难。他本来就善于处理此种棘手的事情,所以不仅没有继续厉声苛责儿子,反而只是喃喃自语:

“蓼科这个老太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状,上一次告学仆私通,也就罢了,这一次竟然告侯爵的儿子……而且还装模作样地要死要活!这个刁钻奸猾的死老婆子!”

侯爵平时在对待微妙的心理问题的时候,总是哈哈一笑,躲避过去。这一次同样是敏感微妙的心理问题,在该动怒的时候,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满面红光、仪表堂堂的男人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之处,就在于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始终保持一种虚荣,令人觉得不是迟钝而无情的人。侯爵想采取一种与旧形式不同的发怒方式,结果觉得这样会失去蛮不讲理的力量,但自己是离自我反省最远的人,这一点对发怒十分有利。

父亲的踌躇犹豫给予清显勇气。如清泉从地底的裂缝中喷流出来一样,这个年轻人讲出一生中最自然流畅的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聪子是属于我的。”

“你说什么?属于你的。你再说一遍!什么属于你的?!”

侯爵对儿子扣动他怒火的枪机感到满意,这样他就可以放心盲目地大发雷霆了。

“事到如今,你还胡说些什么?!洞院宫向聪子提亲的时候,我不是再三问过你‘有什么意见’吗?我不是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的心情上有什么疙瘩的话,尽管说。’吗?”

侯爵发火的时候,往往混淆使用“我”和“老子”的用法,经常出现骂人时使用“我”、安抚时使用“老子”的错误。他拿着球杆的手明显地颤抖,沿着球台朝清显走去。清显这才感到惧怕。

“那个时候,你怎么说的?嗯?你说‘没有任何疙瘩’。男人说话,可是要算数的。你还是一条男子汉吗?我总后悔把你培养这样过分懦弱的性格,可没想到你竟然会这样!你胆大包天,不仅染指皇上敕许的洞院宫家的未婚妻,而且还让人家怀上了孕。你败坏家风,给父母亲的脸上抹黑。世上还有比你更不忠不孝的吗?要是在过去,我这个当父亲的,就要剖腹向皇上谢罪。你的品质卑鄙堕落,所作所为简直猪狗不如。喂,清显,你打算怎么办?回答呀!你难道想破罐破摔吗?喂,清显……”

父亲气喘吁吁地厉声呵斥,接着举起手中的球杆挥将过来。清显急忙把身子往旁边一闪,但后背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伸出左手饶到背后想保护后背,结果手上也挨一杆,立刻觉得麻木。紧接着球杆朝头上挥下来,清显的脑袋一躲闪,球杆正打在鼻梁上。清显抓住椅子不由自主地蹲下去,抱着椅子倒在地上,顿时直冒鼻血。球杆没有继续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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