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缺了一颗牙齿,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有某种愧疚,想起了那一场战乱给地面上的九嶷人带来了怎样的灾难。他真是幸运……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
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帝都复命。”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都不曾动摇的军人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里,坠落的泪水。
他只觉得无法呼吸,无法直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愧疚和痛悔,却无可奈何。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统治的维护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无法相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礼一族的长女订婚。
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
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直至逐渐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心。
无法忘记他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据说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他们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在马背上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基本上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他记得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母亲之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
那种桀骜和反抗的眼神,让他不能忘记。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一个小女孩的眼神。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被羁押在帝国军队里。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了,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个小小的部落,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个走入挖好的坑里。坦然决然,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至于发抖。
然而,当云焕在一旁下令,让士兵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趴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怯生生开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不然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这个孩子的父亲,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