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六根那双猫头鹰似的眼,一开始就没瞒过灯芯。
灯芯知道,不只是管家六根,这院里至少有三五双眼睛,随时随刻都在探向她,自个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他人的监视里。
冲喜(18)
灯芯并不恨恼,或者来不及恨恼,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压根就抽不出时间乱想别的。爹说过,嫁过去的三五个月,是你最忙最无主的时候,你要各道四处打听,要摸清每一个人,看清每一张脸,要把院里每一个角角落落走遍,看清了,哪儿是个沟,哪儿是个坎,哪儿藏着暗井,哪儿布下险阵。这院啊,爹叹了一声,表面看着气派,热闹也是方圆几百里的财主家不能比的,可那份儿阴,那份儿毒,那份儿暗藏的惊骇,怕也是山里独一无二。
灯芯最初不太信,爹的话总说得玄了又玄,好像把下河院说得比阴曹地府还害怕。现在她懂了,爹说得一点不过。这院里,不只是狼虫虎豹,妖魔鬼怪多得是。
对管家六根的戒备,灯芯是打娘家就有的,那时虽说事儿还没个准,到底能不能嫁到下河院,她和爹还没十足的把握,但,对这个六根,她却是牢牢就恨上了的。
管家六根瞒着东家庄地去南山的事,自以为做得很聪明,没谁会知道,岂知他前脚到南山,后脚信儿就到了灯芯耳里。他在南山的所作所为,包括一个笑一声咳嗽,全都没脱开灯芯的监视。灯芯把这些死死地压在心里,绝不敢在脸上露出来,不只如此,她还跑到公公那儿,装做浑然不知的样子问公公,管家呢,这院里他一不在,寂得慌。公公并不理她。公公对媳妇灯芯提出的所有问题都采取了摇头的对策,内心里他是不想看到媳妇多事,妇道人家,守着本分就行了。但嘴上他却不说,由着媳妇到处走,到处打听,包括盘盘腿儿坐地上跟下人们喧谎儿。她是后山中医的女子!她是三房松枝的侄女!每每灯芯这样,公公心里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他想念在亲戚份上宽容些媳妇什么,他是无奈!他太了解这家人了,媳妇灯芯今天的样子跟当初三房进门时几乎没甚两样,这还不算,媳妇灯芯眼里,分明要比三房松枝多出两道子光!这光让他骇怕,让他惊战,让他夜黑里禁不住会一个冷战跳出被窝,莫非三房的灵魂活了出来?
细嚼却又不像,她比三房鲜活,比三房会眼色,也比三房多出那么一股子劲道。这劲道眼下公公还细说不出来,但鲜鲜地就活泛在他心里,有点喜,有点赞同,有点……
总之,公公模棱两可的态度里,也是藏了许多的,说穿了,她跟自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咋说也比管家六根要亲,要近。一想到管家六根,公公的心哗就暗了。
暗了。
灯芯却不暗。管家六根躲在暗黑处伸长了眼朝西厢窥望时,她会一动不动盯住他。管家六根的眼会眨,她不会,她就那么一直盯着,死死地盯着。尽管暗黑和距离遮挡了他们相互脸上的表情,但分明,灯芯要比管家六根要狠,要恨,她切着牙,一手捏着男人命旺的胳膊,一手攥成一个死字。她知道,迟早,她要把这个字送给六根,让他也晓得,她灯芯并不像三房松枝或是柳条儿那么容易任人宰割。
白日里偶尔遇了面,灯芯还是老样子,不躲,不避,照直迎过去,目光在他脸上跳上那么几跳。如要遇上管家六根问她少奶奶好,她会盈盈地放出一道子笑,启开一道子雪白的牙齿,说,好,好着哩,管家六根还没迈开脚步,她又飞过去一句,还没死!
管家六根冷不丁就抖一下腿,很快,缩着脖子远去了。他晓得,这个死是冲娶亲那个晚上说的,轿子的事,她装在心里。
这个上午,少奶奶灯芯心情出奇地好。
管家六根的事很快显了端倪,一切尽管都还模糊着,但已隐隐约约让她捉到了线。
这是一片雾,揭开了兴许下河院的天空就会晴朗,下河院的银子也不会再像流水一样莫名其妙淌到别的地儿。
是的,银子,这才是灯芯所关心的根本。
比之男人命旺的死活,下河院那些雪片一般来流水一般去的银子,才是她发誓要捍卫的东西。
她必须要捍卫,否则,不等她把命旺冲过来,怕这下河院,就让那些看不见的黑手连抢带掠地给弄成个空架子了,那么,她豁了命嫁来,还顶啥用?
发现管家六根那双眼睛后,灯芯觉得自己该有个帮手,一个能对付得了管家六根的帮手。再这么单枪匹马乱闯下去,就算自个再小心,也难免不露出破绽,到时再让别人抓住把柄,就不会像头一月出门犯忌那么简单。那次也多亏了公公,他居然轻易就饶过了她,灯芯都已做好挨打或是挨罚的准备了。要知道,在这样的深宅大院犯忌,轻者挨打受骂,重者,怕是要绑回娘家去的。公公却轻叹了一声,道,这院是有规矩的,比不得后山你家,念你初来,算了吧,往后,这院的规矩就是钉子上的铁,天王老子也没得改!
冲喜(19)
苦思良久,灯芯猛然就想起了那夜抱她的人,冥冥中觉得,在下河院,兴许只有那双在她腿上身上窜过的手,才肯帮她。
他救过她一条命哩!
菜子已全部收倒,人们开始忙打碾,菜子沟洋溢在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里。东家庄地的丰收带给沟里人长久的快乐,管家六根也只有在这时候才变得大方,将银子给到他们手上。间或还会拿出些下河院用不了的东西,散给大家。一沟的大人小孩才能换上新做的粗布衣裳,才能吃上下河院刚刚宰到的猪肉。肉香弥漫在沟谷里,和着菜子的油香,还有畅意的笑声,能在沟外几十里闻到菜子沟横溢的幸福和甜蜜。
有什么事比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更令人心醉的呢。
少奶奶灯芯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做梦都盼着亲眼看看沟里人打场的景儿,得到公公的允许后,她迈着欢快的步子,穿梭在大小碾场上。她要亲自过目丰收带给下河院的收益,这也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只有到碾场上,才能把一年菜子的收成算个明白。那么,下河院一年里让人劫走多少菜子,才能心中有数。这些,怕是连东家庄地也不能想到的。
这个中医世家的独女,居然将算盘玩得异常熟悉。人们的记忆里,这神秘的珠子只有老管家和福跟六根这样精明的男人才玩得转,哪见过女人也玩这东西。所以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猴一样盯住灯芯。这个半夜里抬来的女人带给他们的新鲜已经够多了,包括她敢当着沟里人的面看牲口配种,敢在未开怀前走出院子,敢跟下河院的屠夫开荤玩笑,敢半夜摸到公公窗下偷听公公跟管家谈话等等,无一不丰富着沟里人对神秘的百年老院的想象。现在她又拿了算盘,笑盈盈跟管家六根边说笑边拨拉。人们望见她对管家六根的笑是很有意味的,眉眼儿一飞,小嘴儿一拧,就能把管家六根这样的人也弄糊涂。管家六根手里的算盘珠珠不动了,只是傻傻地盯了她望,脸上会因女人出奇不意的笑拧出些尴尬或羞臊。人们起先以为管家六根跟二十二岁的少奶奶有些扯不清。这样的事在深宅大院里不是不可能,况且就有现成的传闻拿来参照,便一边打碾着菜子,一边使了劲地放开想象,尽可能地将这个后山女人想得风骚些,想成狐狸精,这样才能把她跟一向正统得见了沟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肯正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