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年,魏军攻克长安。萧宝夤被生擒,囚车槛送京师。
魏国境内的叛乱,至此已经大部分肃清了。然而永安二年的春天,对云郁来说并不快乐。云文死了。这孩子一直在宫里,待在云郁身边,朝夕相处。云郁喜欢他聪明,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将他抱在膝上疼爱。哪晓得祸从天降,一日在宫中不小心落了水,感染风寒,高烧不退,突然便过世了。云郁只落得一场伤心。
这个八岁的孩子,有着最隆重的葬礼。遗体用最好的楠木棺椁来装盛,追封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以封王之礼,葬入皇陵。满朝文武为之戴孝。
样子罢了。
毕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幼儿,死了,也没人放在心上。众人都当这只是一件小事,然而对云郁的打击很大,接连三天都没有上朝。
他登基以来,一直勤政,从没罢过朝。然而这次不但罢了朝,而且把自己关在太华殿的寝宫,不接见任何大臣,连皇后也见不到他。落英一开始不放在心上,因为在怄气,夫妻俩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直到过了两三日,他一直没出来,落英感觉有点不对劲,硬往太华殿去探视,才知道他生病了。
落英见到他时,他躺在床上,闭眼昏睡。他在发烧,脸色绯红,看着热而且潮湿。殿中无人,她不知怎么的,看到他这幅样子,心又莫名的被勾动起来。大概因为他是睡着的,不像平日里那样,总是冷冰冰,虚情假意的样子。他此刻一脸病容,看起来脆弱、无害,甚至有几分可怜。
她从来没有恨过这么一个人。
恨的时候,恨不得他去死。她用最难听的话辱骂他,用最恶毒的誓词诅咒他。她咒他早死,浑身长疮,脚底化脓,头发和牙齿掉光,变成个人见人嫌的丑八怪。她知道他最敏感的是什么,什么话越伤他,她越说。他最讨厌听什么,她偏说什么。背地里说觉得不过瘾,她还要当面说。她好像就是要刺激他,让他生气。越是看到他痛苦,她越觉得解恨,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更恨他的人了。
可是他只要稍稍柔软一点,对她露出一点好脸色,做出一点喜欢的表示,她又会忍不住心怀荡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的爱和恨,好像就只是在一瞬之间。心情微妙地发生变化,在一个跷跷板上,不停地来回。
她心有点虚。她将侍从打发走了,悄悄坐在床边,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母老虎。她也是个女孩子,她也有温柔的。只是通常,无处施展。因为他对自己总是不满、指责。他总是板着脸,说自己的这不好、那不好,好像自己在他心里一无是处。都是放屁!落英心想,男人都是那样儿。他心里有别人,看别人是朵花,所以看自己不顺眼,处处挑自己的刺。自己对他再好,再喜欢他,他也瞎了眼睛看不到。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乖乖地躺在这,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恨了。不会对她冷言冷语,也不会看不起她。
他在发烧,额头滚烫。落英让人送了清水来,将帕子在铜盆里浸湿了,轻轻替他擦拭着额头,脖子。她好像在摆弄一件艺术品,小心地擦拭瓷器表面的灰尘那样擦拭他的脸。他病的昏昏沉沉的,梦里说胡话,落英皱着眉头,生怕他嘴里会喊出别的女人的名字,结果他叫的却是贺兰逢春。
简直是诡异,他一个大男人做梦,叫的居然是老丈人的名字。落英听着很不舒服,故意推了推他,想将他弄醒。他被打断了梦,半天不再发出声音。然而过不久,又被魇住。落英推了好几次,才将他推醒。他睁开眼睛,恍惚怔怔地看着她。
她就坐在床边,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圆洁的面庞,清秀的下颌,梳着简单的发髻,淡雅的鹅黄色的衣裙。她嘴里在说什么,他听不见,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倩影,在自己身侧,言语温柔,举止关切,那感觉依稀有点熟悉,好像梦里一般。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面颊。
那是落英唯一一次,从他目光中看到爱意。隐秘的、微弱的,像萤火虫的光。她甚至说不出来他眼中看到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她和他对视着,几乎不敢动。好像在等待什么意外发生。可惜非常的短暂。
他很快收回手,昏昏沉沉又睡去了。
云郁这场病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是心病。
自幼父亲的死,便在他心里种下了阴霾。但他总归想得开,觉得那只是一个意外。总有人还活着,总有人活的好好的。比如他们兄弟姊妹。然而随着大哥和母亲相继离世,他便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厄运缠上了,否则,怎么会亲人一个个死去。不是死于非命,便是青春夭折?母亲离世的时候,才三十多岁。他和两个兄弟互相安慰,发誓要好好的活,把爹娘缺的寿数,都活出来,把爹娘失去的,都补回来。
直到仅剩的两个兄弟在河阴惨遭屠戮,他的心裂了一个大缝,被鬼魅一样的恐惧盛满了。他怀疑自己生来不祥,总担心这死亡总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他后来见到云文,这孩子聪明乖巧,脸上有阳光,充满健康的生命力。占卜的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有出息,会长寿。他喜欢云文。他看着云文,便觉得厄运离他远了一些了。直到云文也意外夭折,他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了。他记得云文那天落了水,夜里发高烧。他压根没想过这孩子会死。他在床边陪他,云文还眼巴巴地看着他,说:“陛下,等我病好了,我想你带我去打猎、放风筝。你还要教我学孟子。”他点点头,发型了他的要求。云文脸上露出笑容。然而第二天他就死了。云郁忍着悲痛,料理他的丧事。那天下了朝,他回到寝殿,突然感觉一记沉重的压力,朝周身袭来。他四肢疲倦,浑身每个骨头缝里都感到了疼。他没法做事,脑子里嗡嗡响。他思维停滞,感觉一片混乱,忽然想不起今天的日历,想不起要做什么,还有接下来的安排。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便上床休息,然而一闭上眼,全都是噩梦,梦里全都是死亡。醒来后,他浑身剧痛。他强撑着下床,穿衣梳洗,清醒头脑,想处理一下政务。然而一看到那奏疏和公文上密密麻麻的字,头又开始嗡嗡的响。他发现每一个字都好像变得不认识了。即便他努力地集中精神,认出这些字,然而连在一起,也想不起是什么意思。脑子像生了锈,好像二十多年来的知识完全被掏空了。他想落笔,写字的时候手在颤,他写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落笔弯弯扭扭。
他病倒了。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过了几日,高烧退去,他开始下床,努力恢复之前的工作。但是状态已经大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