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细细的抹了石灰,如同平湖一般平整。粉壁上妙手绘着云纹和花木,笔触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靠墙一个简单的小榻,榻上的玉枕光滑圆润,裹着柔软的素色丝绸。榻边立着鎏金烛台、花纹铜盆、紫铜香炉,细碎的纹路上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定时前来洒扫擦洗。
房间另一端放置着檀木小几,几上笔墨、简牍、缣帛依次放置。几大摞简书堆在几案旁边。竹架子上居然还摆着几十册轻薄的纸质书本——纸是宫里传出来的新鲜玩意儿,罗敷这辈子没见过三两次。
总之,甚雅。连墙角的灰尘都像是用笔墨点出来的。
只是缺了个织机,她想。这么大的屋子,这么高的房梁,工坊里那种大型提花机都能放得下吧?
这还不是她“夫君”的卧室,只是一间供临时休憩的客舍——“主公”日常歇息的那间卧室上着锁,连谯平都不能随意进去。
一切都还保持着“主公”失踪时的模样,甚至门边还放了一双男式丝鞋,仿佛这间房屋的客人随时都能回来歇脚。
墙角几个樟木箱子,里面想来是衣物鞋帽之类。罗敷碰都没碰。毕竟是鸠占鹊巢,跟这间屋子的主人没任何瓜葛。
她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这个“白水营”……归冀州牧管辖吗?归天子管辖吗?
不管怎样,是非之地,早离开为妙。
她违心地冒充了一个时辰的主公夫人,稳住了这些盼主心切的忠仆们。眼下好容易得了清静,立刻开始谋划脱身之策。
还好“白水营”似乎人丁不旺,没给她派来太多侍奉的婢女之类。否则耳目众多,还真不好脚底抹油。
只有周氏来问过两次——夫人需要饮食否,夫人需要夜间御寒的衣物否。
罗敷想了想,宣称自己饿了,要饱餐一顿。
不多久,门外便热腾腾的送来了食盒。周氏居然是个巧手厨妇,那食盒里的东西足够她吃三顿,且没有重样的。
罗敷虽然紧张,也不由得口舌生津。突然后悔白天没喝她给的那碗汤。
她吃了一些汤水,剩下的干粮包好,带在身上。又管周氏要了一身厚衣。天黑夜寒,天知道这个地方离邯郸有多远。
她用心听着墙外的各样声音——有些牛羊鸡鸭的叫声,说明白水营里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寻常人;有些来回来去的脚步声,混杂着偶尔的马蹄声,说明白水营和外界颇有来往;还有浣女晚归的谈笑声,说明此地并非男人堆,还是有不少家属女眷的。
白水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聚落?若说是军营,为何还有妇幼家眷?若说是寻常庄园,为何又有宝剑刀枪,有谯平、颜美、曾高这些不寻常的人?
当下社会豪强势力膨胀,贵族们拥有各式各样的田庄。庄子里农林牧渔皆有,自给自足,闭门成市,甚至拥有强大的私人武装力量。难道白水营便是这样的田庄?怎的她以前从没听说过?
中原广大,世界纷繁,但罗敷一生没出过邯郸城外二十里,想象不出陌生去处的模样。
等到夜幕渐临,外面庭院的嘈杂声渐去。一双沉重的脚步声经过她窗前,依稀辨出是刀疤脸颜美的声音,自言自语的嘟囔:“让阿毛杀头猪,明日给夫人接风……”
罗敷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但谁叫他们一厢情愿的,非要睁眼说瞎话。她一人一张嘴,怎辩得过那几十几百双热切的眼睛。
罗敷让周氏去休息,自己轻轻裹上厚袍子,前后结束利落。
然后从房间里翻出一柄裁衣小刀,别在腰间。尽管她不想乱动房里的东西,但唯一防身的剪刀早被收到不知哪里去。单身女郎独行夜路,不能不有所准备。
最后,门口找出自己原来那双轻便布鞋。时人进屋上殿都要脱履,以示对主人家的尊重。她身处“主公”的精舍,也不敢把自己当主人,早就把鞋子脱在门外,放得远远的。
她穿上鞋,扑的一小声,吹灭房里的蜡烛。
她觉得自己成了女游侠。心思变得前所未有的缜密。窗子打开一条缝,四面八方听了好一阵,挑选了一个少有人经过的角落。
先悄悄的潜出白水营的范围,找个村落人家栖身,捱到天明,她便可以自由地回家了。
她凝视暮色。苍茫沃野上几座起伏的山,几处人家灯火,依稀从中辨出一条通向远方的路。
罗敷深吸一口气,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翻窗户。
突然,吱呀一声响,打破了黄昏的凝重。
罗敷全身定住。那声音不是从窗户上发出来的。
而是来自她身后的房门。
冷汗一头,立刻关窗转身。那门果然开了,闪身进来一个人!
她捂住嘴,忍住没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