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压抑到极致的静默中,刻刀刮在玉石上的声音变得尤为清晰。沈英柏耳尖微动,再三确认自己不是幻听,饶是心里有了猜疑,他也不敢置信,在皇帝龙颜大怒的时候,那位御前侍墨竟然若无其事,仍旧在继续篆刻。
跪下去的人里,不包括楚珩。
就算换了和皇帝有同门情谊的苏朗来,恐怕都不敢有这个胆子。
楚珩很快意识到了不对,他方才在往印章上刻至关重要的第一笔,用心极专,根本没听见书房里的响动,现在松口气回过神来,倒是已经晚了。
于是沈英柏就注意到,慢半拍的御前侍墨怯怯地看着陛下,刚放下刻刀想跟着众人一起跪下去,皇帝就冷冷地转过目光,凉声问他:“刻好了?”
御前侍墨登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摇摇头小声道:“没……”
皇帝严苛到让人心头发寒,他漫不经心地说:“今晚朕没看到玉印,你就自己去领罚吧。”
这明显是迁怒刁难,打死他也刻不出来,御前侍墨狠狠地颤了颤,神色惨淡无比,慌忙求道:“陛下,陛下饶了臣……”
皇帝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冷冷说:“来人——”
可怜的御前侍墨再不敢耽搁了,火速拾起刻刀,马上开始往玉印上落第二笔。
收拾完御前侍墨,皇帝重新转过头来,看向跪在地上的凌祺然,忍着火气道:“他是永安侯世子,你还是御旨敕封的超品郡王呢!”
凌祺然懵了一懵,脑子后知后觉地转动起来,皇帝不是怪他和萧高旻起冲突?那昨天在宣平街上为什么还偏帮了永安侯世子?
凌烨见他这个懵圈的劲儿,已经不指望让他自己想了,冷声道:“次次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还怨朕不向着你。回去从《昭明纪要》开始,把国史好好看看,多少长点脑子,滚吧。”
凌祺然和沈英柏两个人谢恩告退,书房的门重新阖上,凌烨敛去眉眼间的冷意,起身走到窗前桌案边,楚珩正在落第三笔。
他右手横握着刀,左手就按在玉印边上,凌烨在旁边看着,提着心出声提醒:“仔细手,慢点刻。”
“嗯。”楚珩应了一声,但手上刻刀依旧划得极快极长,凌烨忍不住屏了呼吸紧紧盯着,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楚珩握着刻刀的手极稳,有种举重若轻的美感。
锋利的篆刀在这一刻仿佛是他手指的一部分,随心所欲,指哪打哪,可谓乖顺到了极点。
而凌烨没有忘记,楚珩昨晚还专门研读了讲篆刻的书——他是个十足的新手。
却有着可以与几十年的老玉工相媲美的极稳刀法。
凌烨是学过武的人,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可以笃定,刀兵是楚珩的习惯,这样稳到极致的手法,曾经一定下苦功练过,至少数年,甚至更久。
楚珩刻好这一笔,放下篆刀擦了擦手,莞尔笑道:“陛下装得还挺像。”
凌烨回过神来,哼了一声说:“不发火吓吓他,长不住记性。不过沈英柏——”
凌烨顿了顿,沉声道:“他不是个简单人物,十六世家这一代的子弟,论心思,沈英柏是其中的佼佼者。”
楚珩忆起刚才那个苍白瘦削的高挑青年,微微拧了拧眉。
“算了,不说他了。”凌烨伸手揉了揉楚珩的胸口,问道:“还疼吗?早上你偏不让我看,碧玉膏涂了没有?”
楚珩的脸霎时红得滴血,想起昨晚血玉坠子那事,“啪”得一声打掉凌烨的手,转过身去,说什么都不理他了。
*
一直到出了靖章宫,凌祺然悬着的心才重新落到实处,他拍了拍胸口,扶着沈英柏委屈道:“表哥,吓死我了,堂兄好凶啊。”
沈英柏无奈地看着他,叮嘱道:“王爷,陛下是为你好,方才陛下的话,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凌祺然咬了咬唇,刚想说什么,后头有个人影忽然小跑着追了上来,竟是皇帝身边伺候的祝庚。
小祝公公躬身施了一礼,恭声对凌祺然道:“慎小王爷,再过几日就是长宁大长公主寿辰,陛下命您届时将国史阅后心得带过去呈御览。”
凌祺然的脸顿时皱得像苦瓜一样。
沈英柏在一旁问了句:“大长公主寿辰,陛下也会驾临?”
“是。”祝庚笑道,“这是老例了。”
沈英柏点点头没说什么。
郡王府和沈府的家将在崇极门外等候,沈英柏回头望了一眼,见祝庚的背影已经远远地消失在宫道上,面无表情地低声命令护卫:“着人去查那个楚珩,详查,尤其他在宫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