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几天前来过一次,楚闻娟对这里还是没有多少印象。前院西面栽种着一株法国梧桐,从粗大的树干判断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树龄,茂密的枝杈几乎要探进二楼的房间里。两根麻绳吊着秋千,树下的草地已经踩出了黄土。其他地方则是绿草茵茵,从前院一直延伸到府邸后面。
汽车绕过椭圆形的花坛,稳稳地在大房子跟前刹住车,阿根替楚闻娟打开车门。他脸上还是没有丝毫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完成得毕恭毕敬,让人觉得好像稍有不慎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他身上。
任水从屋里迎出来,男管家容光焕发,看见他那张略显谄媚的表情任何人都不得不跟着心情好起来。
“下午好,楚小姐。老爷在后花园恭候,请随我来。”
楚闻娟跟在他身后,绕过房子,来到后花园摆放遮阳伞的地方。一个男人听见脚步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是楚闻娟第二次来到石府,却是初次见到石中谨。他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一副金丝眼镜架在满是书卷气的脸上,窄窄的肩膀像个女人,带有浅色横向条纹布料做成的上衣多少掩饰了这一点。根据他身材改良的西装有点不伦不类。
依着老丈人的权势,婚后的石中谨可谓平步青云,短短几年就要坐上公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的位子了。
他热情地伸出双手,寒暄的方式用在失散多年的亲人身上也毫不过分。
“我应该为上个礼拜的失礼道歉,有突发事件需要处理,请你原谅。”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才对,希望我表妹的粗鲁没有让尊夫人太困扰。”楚闻娟控制着语速,极力表现出一种上流社会的优雅得体。
“阿水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的建议是,忘了它吧。”新任处长转身对下人说,”阿根,叫荣妈把茶送到后花园,再去厨房看看阿华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爷,阿华前天被太太赶走了,现在的厨子叫阿维。”丁宝根说。
“哦……随便吧!”石中谨摆摆手,心不在焉地说。“我太太从小生活在军营里,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还喜欢挖苦人,我已经深受其害好多年了。”石中谨轻松一笑,“孤儿院的小孩也害怕她,只要她一去,没有敢不听话的。”
“石太太对慈善事业的热心我早有耳闻,真令人肃然起敬。”都沛沛读报纸上的新闻此时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不过是和富家太太们的社交活动,搞搞募捐,那些记者也乐得给她们上报纸露脸的机会。”
“善举理应被传颂。以我的观点,一件事情带来的好处只要多过坏处,哪怕一点点,它也是值得做的。”
“嗯,好处和坏处衡量的标准可能因人而异,但我认同你的看法。”相对于闲聊天,石中谨的态度过于认真了。”门伯伯说得对,你总喜欢向别人表达自己的看法。”
“门伯伯是谁?”
“我讲了超超奇特的五岁半生日宴会,还给他看了你们拍的照片。”石中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接着说,“他看完后指着照片上的你说,这样的主意一定是你出的。很神奇吧!其实今天邀请你来也是他的主意,我是从来不敢拒绝的,和我的岳父一样,完全是军人那种说一不二的作风。你瞧,说来他就来了。”
容妈端茶盘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体健硕的老人。石中谨看到他赶紧站起身来。
“下午好呀门伯伯,这位就是楚闻娟小姐。——门先生是我岳父的私人医生。”
“是战友!中谨,是战友!”门医生纠正道。
“是你!”楚闻娟惊叫道,”你的脸怎么啦?”
“怎么样,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吧!”
相信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首先被他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所吸引,老人叫门汝平,亲历了始于1914年那场发生在欧洲继而影响全世界的战争。作为一名军医,他参加了西线大大小小的十余次战役,脸上的伤疤是一枚德国炮弹送给他的“礼物”。
门汝平把两只粗糙的大手放在楚闻娟的肩上,说道:
“有人告诉我,你给巡捕房做事?”
“我是巡捕房的探侦顾问,也提供私人调查服务,你有需要吗?”楚文娟开玩笑道。
“这么说左溪街十九号的侦探事务所真的是你开喽?”
“的确如此。”
“太不可思议了!不知道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年轻的侦探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促使你选择这样一种职业呢?”
门汝平说话的方式颇有些西洋味道。
“此事可说来话长了,您恐怕没有把它听完的耐心……”
“那就长话短说。”
“迷信!”
“哦……那可真是太糟糕了!不过回答得很精辟,我喜欢。”门汝平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屁股坐到藤椅上,点燃了一根粗大的雪茄烟,再配上他那撇经过精心修饰的小胡子,看起来倒更些大侦探的气派。
在楚闻娟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门汝平与她的父亲有不共戴天之仇。楚雄才身为中医世家的第五代传人,对西医西药持有一贯的病态排斥心理,自从同在一条街上的门氏西医诊所把门面立起来的那天起,他传统的海派诅咒就没有停歇过。难听的话传到对面的耳朵里自然不会没有回应,一来二去同行间的矛盾逐步升级到民族文化生死存亡的高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