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之一:
乡下的集,初一十五是大集,三六九是小集,阳集是个小集子,从东到西,也就一二里,摆了农具,杂货,小吃的摊子。固定的商铺也只几家,高高的大瓦房,厚厚的门板,柜台里外,粮食,布匹,酒缸和油桶,油是煤油,乡下人点灯用的,洋火堆在货架上,马灯齐齐的一溜,擦拭得很亮。当街的东头,有李家的绿豆汤,胡家的小豆包,余家的油果子,应季的水果不过是些桃红杏黄。那年月的乡下人,逢集籴粮食,三里五里,擓来集上卖了,买些针头线脑。街西头一些筐蒌,一年一年,守着满堤的白蜡条,编筐做蒌早在那个时节,就成了家乡人赚钱的副业。
街西一个算卦摊子,守摊子的瞎子姓赵,三十上下年纪,摊子就在那地上,是二尺见方的红布,四角压着石头、竹板,还有书。书是一本画着阴阳八卦图案的书,有那好奇的翻翻,净曲曲弯弯的符号。
算卦的来了,摊子前蹲下来,叫一声,应一声,那模样倒像个看病先生。来算卦的大都是些女人,瞎子虽说看不见,人却不委琐,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若有一副好眼,应算是几分人才了。
那天半晌午,瞎子正跟人掐着生辰八字,就听得身后有人摸摸索索。瞎子说,有事到脸前头来。人就笑:给你寻了个媳妇,小了点,搁这儿了,闲了招呼招呼。瞎子回头摸了一把,软软的,像只猫。
瞎子不是全瞎,凑眼前细看了,是个血娃娃。
那人说:行好,全当可怜她,熬上十来年长大了,好歹不算你个亲人吗?见瞎子只是摇头,不管不顾地放下孩子就走了。
那人刚一走,孩子就哭了。来算卦的是个女人,怀里抱着吃奶孩子。瞎子说,行好,这一卦算完,我不要你钱,给这小孩一口奶吃。
孩子喂饱了,乖乖地躺在卦摊子旁边,不哭不闹。瞎子闲下来,两手托着,小心地摸那脸,摸一下,手就缩了,感觉不像脸,倒像一汪水,一汪半凝的冻油水。心就颤一下!颤微微的疼。想到这小个人儿,就给家人扔了,十月怀胎的一条命,连猪狗都不胜。想了忍不住,就又伸手去,小心地托了,像托一价值连城的宝贝,闻一闻,一股奶腥味儿,还有一股女人身上味……瞎子的心又跳了几跳,想到刚才那人说的,给他寻的媳妇的话——他有媳妇了!
可媳妇是什么?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他手里这么小一块肉,啥时候能长大呢?心里禁不住又喜又愁:喜呢?原想自己一个没眼人,没亲没故的,一辈子坑死坑埋,路死路埋,走哪儿算哪儿了。没想到半路来了这个小女娃娃,正像那人说的,熬到这个岁数,他也算是有个亲人了;这愁呢,这么点儿个人,猫狗一样,可又不是猫狗,要吃要喝的,他一个半老瞎子,咋养得了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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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断之二:
那天晌午,阴了许多日子的天,好容易出了太阳,一个村庄静悄悄的,风不时地从门前的土路上掠过,扬起一溜一溜的土,像一个一个的影子,从眼前过去了。
柴妮出生一个多月,那天晌午,莲坐在自家门槛上给小闺女喂奶,就听见前庄乔楼那里,隐隐的竹板响,她心里一别一别,知道是大来了。
莲嫁到陈店来,瞎子从不到莲的婆家来看她。不光没来过,每逢走街串巷地路过这村子,也总远远地绕开走。然而虽说他的人不来,竹板声却打得格外脆响。莲从小在那竹板声中长大的。无论人到哪里,只要那竹板一响,就知道是大来了。过去那年月,世界是静的,没手机没电波没高音喇叭,两片竹板一敲,四里五里都听得见。瞎子的竹板声又跟人不同,像一个活人,但一开口就哽哽咽咽,人们甚至能从那竹板声中,听出一个男人大半辈子荒草胡棵的萋萋光景来,说不出的忧伤与惆怅,就把人的心都敲碎了。
乔楼当街里,做针线的女人就停了手,隔一堵又一堵的矮墙,默默望那瞎子走过,说,二孩的老丈人,可怜人的!
人呐,谁知道谁的一辈子怎么过?
莲坐在自家门口,一下不落地把那竹板声捡到心里,辛酸与怅惘如同堤上的白蜡条,摇曳绵长……
那曲儿是她自小就熟稔的:
小剪子,剪又剪,
问俺娘家有多远?
七里地,八里多,
那边都是苇子棵。
苇子棵里放大炮,
那边有座奶奶庙。
奶奶庙,朝南开,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