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爷说:“我有我的打算,你有你的想法,这事儿咱就暂时撂到一边。”
我还是倾向于让大少爷离开这里。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做针线活的样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但凡血肉之躯,特别是像大少爷这样的人,谁也忍受不了如此漫长的侮辱。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血腥味,如果是我的话,只要有一点点可能,宁可去犯罪也决不受这样的羞辱。当天我来到爵爷的房间,他正在处理一些琐事。
我说:“爵爷,我想把自己多年来微薄的积蓄投资出去,只可惜钱存在苏格兰。去取来需要一些时日,可是对方急需现金。不知爵爷能不能借一点给我,等我的钱取来了马上奉还?”
他那犀利的目光端详我一会儿,说:“麦科拉,我从来不打听你的私事,据我所知你除了办事谨慎之外一无是处。”
我说:“我伺候您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在您面前撤过谎,也没有跟您求过情,今儿个还是头一回。”
他不动声色地说:“你是替大少爷求情,你把我当傻爪是不是?你听明白了,我自有办法对付那个畜生。我是软硬都不吃的人,你想耍我?那还嫩了一点。我雇佣你是需要你干活,按我的意思去办事,不是要你背着我去装神弄鬼的,把我的钱拿去坏我的事。”
我说:“爵爷,您这话说得太过火了,我简直受不了。”
他回答道:“你再好好想想,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在我面前耍阴谋诡计我就受得了?如果你这笔钱的用途不是违背我的指示,我可以公开向你道歉。否则,你就作好思想准备,为自己的行动承担一切后果。”
我说:“难道您就不认为我这是为了您好——”
他不等我的话音落地就说:“哦!老朋友,我的心思算是给你摸透了!我衷心地感谢你,来握握手。至于钱,那是一个子儿也不能给。”
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连忙回到房间写了一封信,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港口,我早就知道有一艘船正在这时起航。天黑之前我去找大少爷,也不敲门就径直闯了进去。他跟那个印度人一起喝着高粱糊,还有少许牛奶,生活可谓清苦之至。屋子里面简陋而整洁,只是一个小书架上搁着几本书,方显出一点不俗。塞孔德拉·戴斯的小凳子摆在一个屋角里。
我说:“巴里先生,我在苏格兰有五百英镑的积蓄,是我多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我刚才到那边的船上发了一封信,准备把这笔钱取来。你就耐心等待吧,钱一到,就是你的。条件嘛,跟你今天早上向爵爷提出来的一样。”
他从餐桌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肩膀,微笑地看着我,说:
“你可是个爱钱的人哪!除了我那个弟弟之外,你最爱的就是钱!”
我说:“我是攒钱防老防饥荒啊,这不是一码事。”
他说:“我从不为任何毫无意义的虚名去与人争执;人家想怎么说就让他去说吧。啊,麦科拉,如果你这是出于对我的情谊,我一定会敬说不敏的!”
我回答说:“不过,很惭愧,我看着你住在这种寒酸的地方良心不安哪。我不是第一次,也不止一次地想到这一点,所以很希望你远走高飞。我给这笔钱不是出于对你的情谊,绝对不是的。上帝作证,我也不知道,反正也没有什么恶意。”
“啊!”他仍然抓住我的肩膀不放,这时还轻轻地摇了一下,然后重复着我的话,似乎是学着我刚才的腔调,“我也不知道。”最后又说,“你是个老实人,就凭这一点我饶了你。”
我说:“饶了我?”
他又说了一遍:“对,饶了你。”然后松开手,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他又面对着我说:“麦科拉,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打算。你以为我就这样束手认输了吗?听着:我这一辈子历尽了不应该有的坎坷。最初,那个傻帽王子把一件唾手可得的大事给搅黄了,这是我第一次倒霉。在巴黎我也有一次青云直上的机会,结果出了意外的事故:一封信寄错了地址,又栽了跟头。第三次在印度又有一个好机会,我以坚韧不拔的毅力构筑起了一块地盘。这时科莱夫①来了,吞并了我的地盘。我被迫逃命,带着塞孔德拉·戴斯四处流浪。我还不到四十三,已经三起三落,投身于争夺最高权位的斗争中。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没有我对这个世界了解得那么透彻——从王宫到军营,从东方到西方,我看得见成千上万的路径,也知道该走哪一条。现在正是我智谋超人、体力充沛、雄心勃勃的时候,可我对什么都不在乎,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是轰轰烈烈地死还是默默无闻地死,所有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关心的只有一样东西,而且我一定要得到。请你千万小心,免得屋顶倒下来砸碎了脑袋。”
①科莱夫:罗伯特·科莱夫(公元1725…1774),英国将军,为英军独占印度全境奠定了基础。
我走出他的木屋,原来想调和他们兄弟俩之间的关系,现在这个打算完全破灭了。港口那边传来一阵喧哗,举目望去,一条大船刚刚抛了锚。它给杜瑞斯迪家族的两兄弟带来了死亡通知书。可是说来也奇怪,我对之兴致索然。经过这许多年的殊死搏斗,煮豆燃萁,特别是相互的侮辱、利害攸关时的你争我夺,以及灌木林里的生死决斗,这些故事还是留给伦敦寒士街①上穷愁潦倒的文人墨客去挥毫付梓,赚一顿晚饭钱吧。反正有一种法术居然使他们兄弟俩漂洋过海,越过四千英里的水路相逢于异国他乡,然后又把他们送到八荒之外、冰封雪盖的蛮荒之地去处死。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不过此时我的脑子里还没有想得那么远。喧腾的港口吸引了不少出来看热闹的当地人,我从人群中挤过去,走上了回家的路,心里还在想着看望大少爷的情景。
①寒士街:为英国伦敦的一条街,这里居住着许多穷困的文人。
当晚船上送来一个小包裹,里面都是传单。第二天爵爷应邀将去参加州长的宴会,时间这么紧迫,我就走了出来,让他一个人静静地过一遍那些传单。等我过了一会儿再进去的时候,他的脑袋栽在桌上,手臂摊开压在揉皱了的纸上。
我一边冲上前去,一边喊道:“爵爷,爵爷!”心里还以为他在抽风呢。
他忽然像木偶戏里的木头人似的一下子跳起来,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抽搐,要是换个地方,我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把手举过头顶,仿佛要揍我似的,同时声如响雷地吼道,“给我滚开!”我那两条颤抖不止的腿没命地往外跑,去找太太。她闻信立马赶来。这时爵爷已经把门闩上,隔着门板叫我们滚开。我们俩面面相觑,脸色苍白——都认为是预料之中的灾祸终于降临了。
她说:“我跟州长写封信说他不能参加宴会,替他致歉。这么硬的朋友可不能得罪了。”可她拿起笔的时候,却怎么也握不住,便对我说,“我写不了,你来吧?”
“我尽力而为吧。”我说。
她站在旁边看着我写信,写完之后对我说:“行。谢天谢地,我可以指望你!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啦?”
我想这种事没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心里琢磨着他的疯魔又犯了,就像长期受压抑的火山一下爆发出来了。
我说:“最好的办法是考虑我们应该怎么办,是不是就这样随他去?”
她回答说:“我不敢去打搅他,天才知道呢,也许是老天爷让我们滚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