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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2页)

莫泊桑明媚热烈的情爱驱逐了犹太生活和俄国文学的阴郁,让巴别尔窃见一种闻所未闻的生命可能。他无处不在寻找莫泊桑的踪影。他发现敖德萨有的是充足的阳光,有的是旺盛的情欲。但他在俄罗斯文学中找不到莫泊桑。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笔下沉重的爱情总通向忏悔、救赎和复活——在《敖德萨》中,巴别尔似将俄罗斯文学的阴霾完全归咎于寒冷的北方天气,可在内心深处,让他逐渐疏离俄罗斯文学的还别有他因。

沁透俄罗斯文学的不只是严冬的冰雪,而是东正教精神,它源于正教,来自耶稣基督。正教因此也被称作基督教,后来又分化出东正教和天主教。而抚育巴别尔的犹太教则是绝对的一神教,只承认上帝,不承认上帝的儿子——耶稣,也不相信人生是为了吃苦和受难。随着巴别尔日渐长大,他愈加感到基督教所散发着的伪善和媚俗。在他二十出头写就的《耶稣作的孽》中,他将耶稣刻画成一个滑稽的小丑。这篇小说在1984年还被加拿大的一个社区判为亵渎基督,并遭查禁。

巴别尔在莫泊桑那里看到的热爱生命,这却和犹太教的古老教义不谋而合。《塔木德》甚至谴责不能享受生活的人。让少年巴别尔厌倦的与其说是犹太生活,毋宁说是做一个死气沉沉的现代犹太人,他要做的是一个《圣经·旧约》中充满乐生的志趣、复仇的快意和救世的霸气的古代犹太人。

而敖德萨,正是复兴古代犹太文化,重铸现代犹太人的一个文化中心。

18世纪70年代,从德国柏林发起了哈斯卡拉——犹太启蒙运动,它鼓励犹太人冲破传统禁锢,学习现代科学,融入世俗社会,同时再造古犹太语——希伯来语,将仍富活力的犹太古文化发扬光大。哈斯卡拉运动从柏林传到阿姆斯特丹,从维也纳传到华沙,从布罗德传到敖德萨。

1860年,敖德萨的第一份俄语犹太周刊《黎明》问世,旨在唤醒犹太民众。随后,第一家希伯来语周刊、第一种用犹太人的母语——意第绪语写就的周刊也相继上市。犹太人开始在文学中现身。巴别尔最喜爱的犹太作家是用意第绪语写作的肖洛姆·阿莱赫姆(1859—1916),巴别尔出生前,他曾在敖德萨居住过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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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兵:到敖德萨去找巴别尔(3)

肖洛姆·阿莱赫姆是犹太人贴心的说书人,他笔下的小人物都来自犹太隔离区,他们总是搞不清现实和梦想的界限,总是卷入没完没了的无头案。肖洛姆·阿莱赫姆在目送这些犹太人蹒跚走向现代的时候,摄取的是他们爬满痼疾和烂疮的脊背。他了解他们的所有弱点、所有长处、所有忧患,在撕裂他们的伤疤的同时,让他们一边儿抽泣一边儿哈哈大笑。如果说莫泊桑给了巴别尔一部爱情的《圣经》,那么肖洛姆·阿莱赫姆则赐予了他新的《塔木德》。描述犹太人的苦难原来不必剑拔弩张,意第绪语原来可以如此诙谐流畅。从少年时代起,巴别尔就筹划写一部肖洛姆·阿莱赫姆式的故事集,但这个构想未等完成,犹太世界就已经发生巨变。

敖德萨的烈日没有灭绝排犹的瘟疫。从1821年到1871年,敖德萨曾发生多起排犹事件。19世纪80年代初,在敖德萨出现了犹太复国主义思想,它将千余年来犹太人到处被人迫害的原因归结为没有自己的祖国,鼓吹踏遍天涯海角找寻一块土地,重建一个主权国。

敖德萨随即成为犹太复国运动的发源地。1904年,在敖德萨先后生活了二十年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比亚利克(1873—1934)发表希伯来语长诗《屠杀之城》,他在诗中质问:在大屠杀发生时,躲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强奸的犹太男人还是不是男人。这一反自古以来犹太人面对暴行的哀求和悲叹,而将犹太男人赤裸裸地放在性别的铁砧上锤拷。1903年,敖德萨出现了武装抗击排犹暴民的犹太自卫军。

在巴别尔的第一篇童年故事《我的鸽子窝的历史》中,小主人公在白日梦里变成的正是一名犹太自卫军的战士。他从小就明白,无论他能多么流利地背诵普希金,俄罗斯人还是俄罗斯人,犹太人仍是犹太人,仍是外人。巴别尔那代人无不熟谙比亚利克的诗歌,它曾激励巴别尔参加犹太复国少年团。

对这样一个少年书生来说,还有什么比一群犹太硬汉更有魅力?

自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俄罗斯专制恶化,监狱爆满,但民不聊生,警察已如过街之鼠。敖德萨的地下世界却进入黄金时代。敖德萨成千上万的小偷、走私犯和黄牛党仿佛是末世的蝙蝠,原本在洞穴里闻风而动,国家一旦暗无天日,就要漫天飞舞,但在他们之上盘旋的还有一群鹰鹫,敖德萨到处流传着他们拉帮结派、欺行霸市、劫财越货的传奇故事,而且,他们不光会寻衅滋事,也懂得寻欢作乐,也曾在屠犹发生时打击暴民、保家护土,他们是犹太复国主义和敖德萨的私生子、是敖德萨的地下政府——这就是闻名东欧的敖德萨犹太黑帮。

巴别尔留意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是肖洛姆·阿莱赫姆笔下绝不会出现的犹太人物。巴别尔从莫泊桑那里发现了原始的情爱世界,而主宰这个热情澎湃的宇宙的正是犹太黑帮。这也是他在生活中第一次遇到的犹太男人。

小学究巴别尔和这些犹太汉子却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歌剧。自敖德萨开埠以来,歌剧已经火爆了整整一个世纪。1809年,恩威并重的黎塞留建立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市立剧院,19世纪欧洲的经典曲目将在此热火朝天地逐一上演。从著作等身的罗西尼,到仅以一部作品传世的莱翁卡瓦洛,他们那些著名的歌剧咏叹调在达官显贵,贫民百姓,乃至强盗窃贼的口中传唱不绝。人的喉咙是最神奇的乐器,而若论音色之高亢嘹亮、音域之辽远绵长,则莫过于男高音咏叹调,随着音调无穷无尽地升高,人心和声音一起飘然飞翔,直至忘却私利,与万物交融。在巴别尔的《德·葛拉索》中,意大利男高音德·葛拉索的伟力不但重振了濒临衰亡的敖德萨歌剧业,而且使悍妇咒恶扬善、使恶棍改邪归正,而小主人公也因此铲除了焦虑并骤然领悟了世界的美与宁静。

没有哈斯卡拉,就没有肖洛姆·阿莱赫姆,也没有比亚利克,更不会有现代犹太复国运动,哈斯卡拉也将文艺复兴之后的全部文化积累排山倒海地倾泻给《塔木德》养育出的海量胃口,从浪漫主义到乌托邦,从达·芬奇到鲁本斯,从莎士比亚到莫扎特,从《十日谈》到《巨人传》,所有这些,让巴别尔的心远走高飞;所有这些,伴随巴别尔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为一个敖德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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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兵:到敖德萨去找巴别尔(4)

1911年,他以优异成绩提前两年从敖德萨商业学校毕业,因为敖德萨大学限制犹太人入学,才不得不到基辅金融与贸易学院就读;他从此离开了敖德萨。那以后就是一些人所共知的巴别尔传奇——他在基辅怎样苦读、恋爱,最后怎样和未来的发妻一起私奔,他1916年怎样来到圣彼得堡闯荡,怎样结识了高尔基、又怎样被他打发到人间去,参加了那个时代全部的战争……1918年冬,他怎样只身一人历尽艰险从敖德萨赶赴彼得格勒,投奔新成立的苏维埃肃反委员会——契卡……1920年又怎样不顾家人的反对,跟随哥萨克骑兵军进攻波兰……

时间到了1921年。巴别尔再次回到敖德萨定居。但在当地热爱文学的小伙子们看来,26岁的他已经是一个老人。

之所以如此,不只是因为他几乎没有脖子的身段、布满皱纹的额头,也不仅因为他是高尔基特别关照过的人,也不光因为不久前他承受住了神话般的哥萨克的疯狂冲锋,这主要是因为他那很难被激情和热血感染的几近犬儒主义的调侃。敖德萨的青年们总是指责巴别尔过于刻意的自我嘲弄。他们无法亲近他的晦涩,害怕他的复杂,尤其惧怕他的眼睛,它们总是笑意盎然,但却能像锥子一般钻透人心,让人不寒而栗,躲之唯恐不及。

在这双眼睛看来,敖德萨的文学青年们不过是一群可爱的中学生,他们向往革命、热爱诗歌,渴求新时代自己的喉舌,但并不了解世界,更不懂得革命。那时,他们的偶像不是巴别尔,而是诗人勃洛克(1880—1921),他生于旧俄、出身名门,但以1918年初写就的《十二个》被誉为苏维埃的第一个诗人。在诗中,赤卫队队员第一次进入俄国文学,但引领他们在风雪中行进的却正是——耶稣基督。勃洛克醒悟了革命的正教隐源,嗅出革命的暴力异味,大胆预言革命将回归正教。

革命的未来在1920年提前到来。勃洛克天才的想象被巴别尔亲历,他果真和那身披花环、高举红旗的基督并肩而行。巴别尔随哥萨克第一骑兵军入侵波兰。可是,他一路上看到的却是一次东正教西征。自古以来,哥萨克就是狂热的东正教教徒。1920年,哥萨克沿途捣毁波兰天主教教堂、洗劫犹太教会堂,带来的是人间地狱。而无论是哥萨克骑兵,还是波兰天主教战士,都大肆蹂躏不承认耶稣的犹太人。像勃洛克一样,巴别尔在正教中看到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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